直到目送捂着面门,垂头丧气,还不住哭着自责不是个称职丈夫的孙乾出了包厢,谢慕行的震惊也仍未褪去。他转过脸来,满眼的不可置信,而方才出手将人打得满脸血的这位,竟又坐回了椅子上,给自己倒了茶水,闷头翻看笔录和名册了。
“伙计,请帮我唤拒霜姑娘来。”蛟二语气平淡,仿佛刚才的故知相认,抛盏伤人根本没有发生。
“好嘞。”那伙计嘴里应着,可脸上也显然有些惊慌。他看看谢慕行,忙转头出了门。
“蛟二?”谢慕行走回桌边,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蛟二抬头看他,眼神投来探寻。此时她说话声里已没了方才那不知何处来的威严压迫,只是淡淡的,带一丝丝的不耐烦。虽说往常与他交谈便是这般,可经了方才的对比,多少显出些温柔。
谢慕行心一颤,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讪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想问你饿不饿。”
蛟二闻言眉毛一挑,偏了脑袋看他,又摇了摇头。
“不饿。”
说完,便又低下头看起了笔录。
“路卿,”蛟二唤他,“方才青梧说的,你怎么看。”
谢慕行有些凌乱的心绪被这一问拉回了现实,他眼前又立刻浮现出了赌坊中玉公子那森冷贪婪如野兽般的眼神和灰黄枯败的脸上咧开的嘴,和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光是这个笑容并不足以让他,玉京都巡检司副使谢慕行谢大人害怕,可一想到那不怀好意的诡异眼神,自他注意到蛟二起,便一直钉在蛟二身上,谢慕行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觉得,这玉公子行事古怪,定要追查。”
“我也这么想。”蛟二说着,提笔在青梧的笔录上又加了两句。
“玉公子,看人如审死物……”
正写着,方才出去唤人的伙计又出现在了门口。
“官爷,拒霜姑娘到了。”
蛟二闻声抬头,见来人是一位弱柳扶风的姑娘,不禁有些诧异地蹙了眉头。
“姑娘请坐。”她搁下笔,抬手示意姑娘入座,又转头叫住了正欲退回门外侍候的伙计,“小二,给我们上一些小吃,最好是清淡滋补易消化的。”
“好的官爷。”伙计领了命令退出门去,蛟二才坐定,理了理面前的纸,端坐等待谢慕行开口问讯。
谢慕行有些疑惑地瞥了蛟二一眼。不是说不饿吗,怎么又叫了点心?他心中嘟囔,却没有问,而是也在面前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纸,手上握了笔去蘸墨。
“拒霜姑娘?”谢慕行柔声问。
“是,奴家花名拒霜。”姑娘的话音清甜,却明显中气不足,带着怯懦。
这声音,绝非常年习武之人的声音。谢慕行低头记下拒霜二字,趁机侧目看了看蛟二,只见她也有些疑惑,正盯着这姑娘细细打量。
这名叫拒霜的姑娘身材高挑,却非常细瘦,一张精巧的鹅蛋脸上分布着初看清淡,细品却精致的五官。明明这般美的人儿,坐在椅子上,却紧张地耸起单薄的肩头,一双伶俐的眼圆睁,透出藏不住的惶恐,仿佛一只受了惊的鸟儿。
玲珑阁里为着姑娘们衣着风流,故而炭火烧得极旺,数九寒冬也暖若兰时,而这拒霜姑娘更是人如其名,穿得格外清凉。
她一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淡绿的齐胸裙,且这衣裙的料子十分单薄,几乎将她胴体线条描绘得精准;而她肩上又只搭了一条轻薄如烟尘的淡绿披帛,连一件上衣都未穿。
蛟二看她脸上泛着红晕,似是被灌了不少酒,鲜艳的口脂晕了开来,染了唇角,头上的发髻也散乱着,一头乌云般的黑发落下几缕搭在她单薄的肩头,更显得那处的皮肤苍白,骨节脆弱。
这副样子,实在不像能拉满弓,一箭穿胸的擅射杀手。
似是被二人的目光看得窘迫了,拒霜姑娘忙扯了扯身上那一缕透明的披帛,想要遮挡身体上过多的裸露,可显然无济于事。
“奴家衣衫不整,失礼了。”实在遮掩不住,拒霜柔美却单薄得可怜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讨好的笑来,“方才陪的客人有些喝多了,就……”
谢慕行恍然。上次与蛟二来此,虽觉得这玲珑阁里姑娘小生都讨好,却并未觉得他们境况凄苦,尤其后来与青梧和鹤松二人有了些口角,看他二人的态度,更不像是唯唯诺诺,随意凭恩客左右的。当时他还感叹,这玲珑阁虽是伎馆,却并不容人胡作非为,可如今看来,末流的姑娘,显然并没有自保之力。
感受到拒霜姑娘的窘迫,谢慕行忙垂下眼眸不去看她,而是装作记笔录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开口问讯:
“想来拒霜姑娘对我等今日来意已有听闻……”谢慕行沉声问道,余光却瞥见一旁的蛟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他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只见她拧起了眉头,默不作声走到一旁的屏风前,将方才褪下挂起在屏风上的大氅取来,轻轻披在了拒霜肩上。
“公子,这如何使得……”拒霜受宠若惊,忙下意识地拒绝,手却被蛟二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