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铎回来之前,澶州在李延思的治理下,逐渐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只是摆在他面前有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没有钱。
李延思向京城的户部和工部发了公函,得到的回复是,他们更穷。大周初定,的确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钱,民生,打战,处处捉襟见肘。近几十年中原王朝几乎没有铸过钱,还在使用前朝的钱币。钱币的流通量少得可怜,铜也十分地稀缺。这是整个国家的现状,也不单是澶州如此。
李延思没办法,扩建城池需要用钱,许多工事已经开始进行,不可能半途而废,他只得去向萧铎求救。
到了萧铎的府邸,一进门便是石制的影壁,走过抄手游廊之后,便看到院中巨大的葡萄架,绿叶如盖,架下阴凉。萧铎躺在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韦姌躺在他的怀里。侍女仆役都站在很远的地方,只阳月在一旁扇着冰块。
萧铎□□,听起来应该是山海经。他看到李延思来了,抬手让其站在廊下等候。过了一会儿,萧铎低头看怀里的人,似乎睡着了,才把合上,轻放于旁边的矮几。
五月底,天气已经十分炎热,韦姌穿着夏衫,每日都要换几身衣服。她本就怕热,萧铎才命人建了这葡萄架。萧铎侧过身子,将韦姌轻放在躺椅上,韦姌似乎感觉到他要走,手下意识揪着他的领子。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将她的手拿下来,才下了藤椅。
萧铎朝李延思走过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阳月正把薄毯盖在韦姌的身上。萧铎摇头,肚子明明那么大了,脸上却不长肉,依旧有棱有角,巴掌那么大。
李延思道:“慎之说夫人临盆大概就是最近几日的事了?稳婆可都准备好了?”
“稳婆和乳母就住在府里,都备好了。我比她还要紧张。”萧铎无奈地转回头,负手往前走,“我们去房说。”
李延思跟着萧铎到了房,说道:“这次来见殿下,主要还是钱的事,臣不敢擅自做主。朝廷那边应当是指望不上了,工部户部都在哭穷,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萧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是此结果,最近也一直在苦思对策。澶州如今的赋税极低,官府哪来的钱办事?这样,下令将那些富人所拥有的土地重新进行丈量,均定田租,皇亲国戚亦不可享有特权。撤掉境内无用的寺庙,让多余的僧侣还俗,或并入保留的寺庙之中。在澶州境内,所有出家为僧者,需家中无老供养,未触刑律,男需熟读百页经,女需熟读七十页经,通过州府的考试后,方能落发。”
李延思正在记,闻言愣了一下。这是要对寺院下手了?熟读如此数量的经,需要极高的化修养,寻常人家根本办不到。李延思知道寺院侵占土地的现象很严重,但是拆毁寺庙,总归是件不祥之事。历代都有君主试图灭佛,史上的三武灭佛,轰轰烈烈,可是那三位皇帝,俱都天不假年。他试图劝阻:“殿下,拆毁寺庙一事,兹事体大……还需三思而行。”
萧铎起身,站在房的门口,遥望天际:“佛道在于普度众生,教化万民,道义俱在人心。寺庙留千年古刹,昭赐之地即可,旁的留之何用?今民无地可耕,城中百废待兴,无力供养香火。佛祖若知苍生所苦,应当不会怪罪。若他怪罪,以吾身为万民抵过!”
李延思看着萧铎的身影,动容不已,提笔写了下去。寺院侵占了大片良田,僧侣鱼目混杂,大周境内统共有三万多所寺院,还在不断兴建,弊端日显。想必新帝也知道其危害,但因为触及的面实在太广,因此迟迟未有动作。萧铎所为,实则是在为今后的改革迈出第一步。尽管这一步,或将艰难得无法想象。
两人正在商讨着,阳月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殿下,小姐好像……要生了!”
萧铎一愣,急急跨步出去。李延思连忙跟在他后面。
产房内,韦姌只觉得阵痛一下下袭来,身上都被汗湿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事前已经与她说过多次生产所要注意之事,可她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侵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次又一次把她淹没。
稳婆站在她的左右,柔声安慰,还拿了一块檀木要她含住。因为是第一胎,韦姌虽有作为母亲的本能,但还是恐惧,不禁转头看向门上,日光投射出一个伟岸的轮廓,她稍稍心定。因为他在那里。
萧铎站在门外,本想要冲进去,阳月连忙跪下阻拦道:“殿下,女子生产极其凶险,两位稳婆都很有经验。您在这里,她们反而会放松些,不至于手忙脚乱,于小姐也有利。”
萧铎想了想,便冲里面喊道:“夭夭,我就在门外,不要怕!”
李延思和闻讯赶来的顾慎之坐在一旁,李延思侧头刚想跟顾慎之打趣两句,却听到旁边顾慎之手中的茶杯发出碰撞的微响,不由得地奇怪。顾慎之面上淡淡的,但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李延思何尝见过顾慎之这般模样?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
若是外人,哪怕作为朋友,肯定会担心,但不至于失态。失态便像是萧铎那样的身份,还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
顾慎之尚且不知道李延思已经猜出了几分自己的心思,兀自朝产房看了一眼。里头的两个稳婆,一个是京中派来的,另一个是澶州最好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而且他隔几日就会为韦姌诊脉,定时记录,也与普通的产妇无异,甚至还要健康许多。他安慰自己,这一胎必定无恙,但还是紧张得不能自已。
时间一点点过去,萧铎在产房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从未觉得如此难熬。里面不时传来韦姌压抑的叫声,还有稳婆要她用力的声音,可孩子就是不见出来。他时不时地趴在门上想看一眼,可什么都看不到。
顾慎之喝了五杯茶,欲要第六杯,李延思说:“你今夜是不打算睡了?”
顾慎之这才作罢。
傍晚时分,最后一点日光慢慢地从门前退去。萧铎觉得已经过了十年那么长。他实在等不了,正要冲进去一看究竟,里头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他大喜,又过一会儿,门终于打开,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交给萧铎:“恭喜殿下,是位小公子!母子均安!”
萧铎不会抱孩子,笨拙地将孩子兜在怀里,红红的皱巴巴的一团肉,紧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心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一瞬间,那种为人父的喜悦自豪一下涌了上来,只觉得这个孩子无比漂亮可爱。
他低头亲了亲,闻到了一股新生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