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岁生日过去的第四个月,伊莫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上个大学都只需要坐十几站地铁的她,对提前抢票这样的常识毫无概念,尤其还是上海这样的大都会。等她一拍脑袋,日期里的机票早已售罄。硬坐36个小时,光想想屁股都疼。
伊莫推着行李箱沿狭窄的过道对座位号。挨个数过,临近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一位妈妈正在哺乳,怀中的小婴儿乖巧驯顺地吸吮,邻座的妇人投去慈爱的目光,与婴儿母亲殷殷攀谈。都是大包小裹讨生活的普通人,抢票抢不过学生,更为便捷舒适的交通工具又负担不起。若不如此,又怎么舍得让襁褓中的婴孩受这种苦。
伊莫把车票收回口袋,道着“借过”退到车厢连接处,一屁股坐在沉甸甸的行李箱上。有的吧,买了票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登车的人。伊莫眺望着窗外的远山淡影,铁轨飞逝,远离C城的火车一路向东,赶赴那座有海的城市。
去见一个人,去看一次海,去赏一场雪。
吸烟区的浓重烟味折腾得人反胃,伊莫僵坐在行李箱上倍感凄惨,半夜巡查的列车员实在看不过眼,好心带她补了卧铺票。结果她因为浑身累得散架睡昏过去,连妈妈的电话都没接到。火车因故障晚点,抵达上海时又是一片日暮。暴雨如注,想象中这座城市盛大的呼吸依然没有被扰乱节奏。今天的报到算是泡汤了。伊莫对自己向来雪上加霜的运气安之若素。
她不讨厌雨天,却讨厌雨汽沉沉的街巷,讨厌烟水迷离的湖岸。不知何时起,这样的天气留给她的总是不好的记忆。
从出租车一气冲进F大附近的酒店,前台小姐见她一副狼狈相,态度冷淡。
“您好,麻烦要一晚单间。”伊莫说着翻找起钱包。
小姐毫无感情地报出个数字,伊莫瞠目。“这么贵!”
小姐脸色垮得更难看,一言不发地冷盯着她。伊莫一肚子火,真不知道谁才是顾客。
奖学金还没到账。算了,开学季大批送学家长涌入,周边的酒店能看的几乎都门庭若市,能有个落脚处也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了。
伊莫穿着睡衣,面对与张爱玲笔下十里洋场迥然不同的景致,伸开的五指覆在窗玻璃上,淡淡的面影被轻易拍碎。这张脸,与两年前有什么分别?一模一样的齐胸黑发,一模一样的清淡眉眼。要说唯一的不同,后脑因为重击而残留的疤痕,她也拨匀头发细细遮盖。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如今又是什么样子?在被他屏蔽掉的社交平台上,他的动态一次都没有更新过。意识到自己被差别对待的那一刻,比起愤怒伤心,她更多的是好奇。
这次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直到被长途劳顿击败伊莫都仍未想好。
“学长,评选会要开始了,快来。”
妆容精致的女孩推开半扇门,探出身子左右张望,发现倚靠楼梯扶手玩儿魔方的男孩,眼前一亮,勾勾手唤他。
“好。不急,反正咱们也只是旁听,规则和决定权最终都在他们。”男孩从暗处走来,通道里的灯光应脚步声亮起。
“希望教授们慧眼识珠吧,咱们去山区吃的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说对外多宣传宣传,你又不同意,还说什么只希望大家关注作品本身。多博一点英勇事迹分,也不坏对不对?你呀,人还是太耿直。咦,换胸针啦?先前太忙没怎么注意。”
女孩目光落到男孩的左胸口,笑容明丽。
“不丑吧?”
“很适合你,”女孩背着手重重点头,“总之你戴什么都好看就对了。”
“你溜须拍马的功夫还不赖,可惜我不吃。给你,没事儿多练几次,很容易的。”男孩说着,把魔方放到女孩手中。女孩摊开手,一直搞不定的六面体颜色齐整。
“吹牛,上次我死活拼不好,一气之下砸坏的那个现在还没扔呢。”女孩雀跃,欣喜地跟在男孩身后。
伊莫拉着行李箱进校门,被几个迎新干事争先恐后围上来抢功,问她是不是新生。“不太是。”她这么一说,小干事们更来劲了,以怕她迷路为由热心送到了学院迎新点,昨晚被前台小姐浇冷的心蓦地春风送暖。
“啊呀!你就是伊莫啊,等你很久了,初次见面,我是你室友,李来佳。”
一听她报名字,院旗旁口若悬河的女孩立马弹起来凑到伊莫跟前,笑容差点儿没把她闪瞎。李来佳一身素简藕色汉服,四股小辫理得光洁,开口即带纯正的东北腔,比伊莫儿时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还要可爱。
“请进,早上出门急没来得及收拾,乱得像动物园,别见怪。”
领完钥匙,李来佳带伊莫回宿舍,刚推开门,戴酒瓶底眼镜的姑娘一把掐掉了雅思听力。
“这是姚桐,这是伊莫。”李来佳煞有介事做起东,“原先只有我们两个人住。本来是四人寝,还有个上海本地的,挂了个名儿,东西搬过来就再没影儿了。对了,咱们这是混寝,姚桐是核院的,另一个社会学的,咱俩是学院的。”李来佳絮絮念叨着,一看就是个人来疯。“嗨,以后上课我可算有伴儿了。”
“真好,以后我表弟的数学就拜托姚桐了。”伊莫顺嘴客套,向姚桐眨眨眼。
“你不是理科生吗?数学这么菜?”姚桐柯南式推推眼镜,表情诡异。
“我是学最好的理科生,理科很烂的学生。”伊莫开玩笑道。
“嘿嘿,话说你知道咱宿舍这吃错药的搭配怎么来的吗?”李来佳没头没脑补充道,“社会学那娃有个得瑟得不行的校园十大歌手室友,没日没夜地鬼号,她被逼过来那天说自己行将失聪,都快哭了。至于姚桐嘛,室友天天吃螺蛳粉,干了一架。”
伊莫笑得双肩直抖,姚桐凌厉的眼神也没杀住她。“抱歉抱歉,实在是憋不住,下次我再笑你们尽管抽我,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