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城,二月二。
山头火,冲龙煞北,宜嫁娶。
昨日下了一场春雪,薄薄一层绵雪,软塌塌怂在枝叶上。今早煦阳刚冒头,细雪便迫不及待化成水汽,顺着叶尖凝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坠子,杂乱无章地散在枝头,经风一吹,又成群结队地摔进泥里。
若在往日,疏风带着雪水从树梢滚下,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定会惹得行人驻足。
但今日却不同,行人个个伸长了脖颈往远处张望,连被这融了的雪水砸个满头也只听得人叫嚷,却不见人躲闪。
鞭炮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之处,少不了纸屑纷飞,更别说人声如鼎沸,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兄台兄台,劳驾挪挪您的贵足,我的脚都要断了…”
一人捧着刚刚出炉的大肉包子,从肩上吹下一片大红色的鞭炮纸,费力在攒动的人群里挤动,最后实在动不了了,只能憋红一张脸,看着这锣鼓喧天的车队,苦大仇深道:“这是谁家成亲啊?这么隆重。”
旁边一人抖了抖袖边刚沾上的油,嫌弃地远了他半步:“你这都不知道,水云间宗主奚野与长老叶意心的结契礼,咱们城主是证礼人,自然热闹至极。”
那人咬了一口流油的肉包,又问道:“奚野我知道,那叶意心是谁?”
另有一人纳罕地看了他一眼,奇道:“小兄弟今年贵庚?怎会连叶意心都不知道?”
那人笑了一声:“我是外地人,今早刚到蠡城,还未去打听你们蠡城的名人。”
旁边的人又道:“那你知道一叶剑心吗?”
拿着肉包的手一顿,急急咽下去后,那人回道:“这个我肯定知道啊,谁不知道一叶剑心啊。当年一剑挽蠡城嘛,不光在南境出名,我游历北域时,也曾听过她的名声。”
“叶意心就是当年一剑挽蠡城的一叶剑心本人,咱们城主那会儿还打算给她立碑塑像呢。若不是她当时坚决不肯受,说不准多年以后,咱们蠡城的百姓们每年都得向剑心娘娘祈福问好。”
“可她不是跟上阳城沈家的那个天才沈修水成亲了吗?”
“沈家…”那人踟蹰。
另有一人接过话头:“没有沈家了,大魇出世,沈家上下一百五十口人,全都死了,唯独剩了沈修水一个。”
“那…这叶意心私德不怎样啊,夫家刚刚没落,她便要另寻新人另结欢喜了?”嚼着肉包子的少年扬眉一笑。
可话音未落,一个手持葫芦瓢的姑娘便当头给了他一瓢:“嘿,我说你这个小孩,年纪小不清楚往事就不要乱说好吗?早在沈家落败前,叶前辈就跟沈修水分开了。当时给的还是绝情,你知道什么是绝情吗?绝情表示道侣双方没有一丝一毫破镜重圆的可能性了,连做朋友都欠奉。”
“你一张嘴就将沈家的事扯到早就从沈家离开的人身上,才真真是私德不怎么样!”
“这就奇怪,当年不是说两人感情很深厚吗?”那少年不死心,伸手要也要给那姑娘来一瓢。
有人吐出一片瓜子皮,不耐烦地摆摆手:“感情深的时候谁不说一生一世呢,分开了就说明不适合,过不下去了呗。”
“再说,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情真意切,怎么没见一个像样的结契礼呢?听说当年两人结契只拜了天地山川,说什么皇天在上,说什么后土为证,连个辈分高一点的证礼人都没有。”
“虽说修士不讲究俗礼,但这也太不讲究了,好歹两人在修仙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哪里只有这一桩事哦…”有人笑笑,见旁人目光都看向了他,他又心满意足地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子:“若是两人一直在外修行也就算了,后来去了沈家,叶意心跟尊菩萨似的守了沈家十年,沈修水不也是屁都没放一个。你们也不想想,沈家少说也是五百年往上的世家了吧,虽说已是修行之人,本应更注重道法与自然,但修仙世家的繁缛节可一点都不比尘界少。”
沈家这种曾经辉煌一时的传统修仙世家跟现在大行其道的修仙宗门是不一样的。
修仙宗门的修行生活大多讲究顺其自然,最繁杂的规矩也不过是师徒之仪,其余不过是约束同门之间不可随意挑衅之类的门规,但出发点都是为了宗门内部和谐相处。
世家却不一样,家主与其他人,这个其他人之间又分为嫡系与旁系,除此之外,还有门客,随从与家奴等等。这几者之间,有着森严的等级规则。
也就是说,修仙世家本质上是为了维护家主或者嫡系的统治,遵循的还是尘界的那一套,但又觉得自己与凡夫俗子不同,所以规矩便更多了。甚至在某一段时间里,修仙世家之间掀起了一股攀比风潮,以谁家的规矩更多更庞杂为荣,因而还生出了些事端。
不过再怎么辉煌,这些都已经是老黄历了,现在修仙界对修仙世家的印象,说好听点是传统,说难听点,就是一群跟不上时代发展的人。
吃瓜人搞不懂,这群人都修仙了,怎么还搞得跟外头一样,不光说什么开枝散叶,还要分嫡出庶出的血脉。
这副样子,真的能道心坚定吗?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他们不是修行之人,见识也不算多,本来很少有人想到这处,经这人一点拨,虽咂摸过味来,但还是迟疑不定:“你的意思是说沈家根本不认一叶剑心是沈修水的道侣?”
那人摸了摸嘴角的两撇胡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哈哈,你们可以猜一猜嘛…”
有人恍然大悟:“如果是这样,那封绝情可不就合情合理了。”
“也是,人家是好脾气,又不是没脑子。”有人感慨。
叶意心不是没本事的人,寻常人受到薄待,都不一定愿意忍受,莫说这些有本事在身的修士了。
“但…沈家怎么就这么让她走了?”那少年不服气。
先前那人似乎看穿他的愤愤不平,耸耸肩轻松道:“那能怎么办,他们家最后一个天才在外修行,沈家也没人能拦得住一叶剑心啊。”
“唉,你怎么这么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啊。”少年突然反应过来。
“因为区区不才也算个半吊子修士,目前打算拜师水云间,你猜我对他们的事情熟不熟悉。”
“唉唉唉…花车来了,花车来了。”街头传来呼声,众人齐齐转眸。
在连绵不绝的议论声与啧啧称奇的目光中,十六匹高头大马以极其优雅的姿态,拉着一架光华夺目的花嫁车驶向蠡城之外,那伫立于云水之间的地方。
*
这场婚礼声势浩大,一场礼毕,已是日落黄昏。
室内红烛绯然,满室瑶光。
“叶前辈,那我就先出去了。”徐小草笑道。
叶意心弯唇点点头,应了一声“嗯”。
窗牖罅隙漏下几缕风,红烛轻轻晃了晃。叶意心自行撩起红纱,扶着头上的冠,摸索了片刻,还是没能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