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闲来无事,一个人在房间练字时突然想到了这首诗,便随手写了下来。
写完后,我又细细看了看我写的这些字,看起来似乎还是没多大长进。大姐的夫君郑道昭是魏国有名的大法家,写得一手好字。他的字,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称赞,有人甚至将他与王羲之并称为“南王北郑”。大姐婚后练就了和姐夫一样的以假乱真的法,她归宁时经常会教我和二弟、三弟。可惜,我没有二弟、三弟的天赋好,学得一点都不好。虽然外人都说大姐夫的法刚劲有力,是魏国一绝,可我却觉得陛下的手迹才是真正的有乾坤之象。比起大姐夫的法,我还是更喜欢陛下以及明悬寺前那位陆公子的法。可惜,陛下是天子,他的手迹并非人人都能练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练就陆公子那样的法,我便心满意足了。
“媛华。”我还在郁闷自己的字没多大长进,就听到了爹唤我的声音。我也来不及再管那些字,随手把拿在手中的纸张放在几案上,就起身上前拉住了爹的衣袖:“爹,难得您老人家今天不忙,竟然有时间亲自过来看我。”
上元节我刚到家时,爹在尚省忙,那天晚上他回来我去拜见他时已是深夜。上元节三天后,我看过三姐从宫中回家,才在时隔两年多后第一次陪他吃饭。之后,爹还是经常性地早出晚归。他离开家时,我还没起床;他回来时,我已经睡了。我到洛阳一个月了,算上今天,我见他的次数甚至连十次都不到。
爹虽听出了我话语中的几分埋怨,但到底也只是一笑:“爹又不是你,整天无所事事。这刚迁都没两年,万象更新,我跟陛下还有几位同僚天天都一摊子事,几乎都要睡在尚省了。今天能过来看看你,也实在是因为有了一点闲暇。”
爹这些年的辛苦我都知道。自从太和初年他受到陛下重用,就一直忧国如家,甚至因为过度劳心费神,四十岁刚过鬓发就白了一半。这些年,爹虽然没怎么亲自教导我,我也为此而有不少遗憾,但到底也只是口头上一说,更多的则是心疼他为国为家所做的一切。
我殷勤地请爹坐下,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确定茶的温度适宜,才把茶杯递给他道:“知道爹忙嘛。不过,爹今天无论如何都得陪娘和我们吃晚饭。”
这些年,爹一直操劳国事,亲自教导子女的时间很少。娘不仅任劳任怨地操持着家中诸多繁杂的事务,还亲自教导我们兄妹。比起我爹,我倒是更敬重我娘。若不是我娘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爹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国事中。若是爹能多陪陪娘,就再好不过了。
“好好好,今天我什么都不想,专门抽时间陪我的媛华小明珠一天。”爹接过茶杯,笑眯眯地说道。
“那可太好了。”见爹允诺,我笑吟吟地说道。
“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爹放茶杯时,注意到了我放在几案上的纸张。他拿起那张纸,仔细将我写在纸上的诗看了看还又念了一遍。
见状,我略带几分得意地问他:“爹,怎么样,你觉得我的字有长进吗?是不是比三年前写得好多了?”
不知为何,爹顿了好久才又说道:“有那么一点吧。我觉得,你的字虽然一般,但也凑合能看,不必总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有时间的话学学其他的,或者出去在咱们新都洛阳熟悉熟悉也是好的。”
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道:“嗯,爹说得是。最近几天,我都出去转了,今日也实在是累了,才想在房间练练字的。”到洛阳后,我曾用半月时间在新都走了一遍,东城的建春门、东阳门、青阳门,南城的开阳门、平昌门、宣阳门、津阳门,西城的西明门、西阳门、阊阖门、承明门,北城的大夏门和广莫门,都留有我的足迹。
“对了媛华,你这诗怎么不写著者?”爹折起纸张,拢入袖中,闲闲地问了起来。
听爹这样问,我乐了:“我也想写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哦?这是为何,媛华能跟我说说吗?”爹不似往日那般,竟然饶有兴趣地问了起来。
见爹这样问,我就把事情原委一一告诉了他:“爹,你还记得我在上党一个佛寺养病的事吧?”
“当然记得了。知道你在路经上党时生了重病,留在那里养病,可把我急坏了。我知道你母亲把你养病的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但还是不放心,又特地给上党太守去了封信要他帮我照顾好你。”
爹在诸多兄弟姐妹中,对我最为关心。回洛阳后,听娘说,因为我病在上党,爹不放心,即使再忙也要两日一至报德寺为我祈福,直至十二月中旬收到我的来信得知我病情好转。我病情好转后,他们怕我立时南下,长途奔波再染病,便让我在上党继续休养,嘱我破五日再启程。他从来不会把多爱子女挂在嘴边,但却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爱。所以,我病在上党时,他比谁都着急;得知我病愈,便又觉得特地等我到家大可不必。
我点点头:“嗯。崔太守为了我能安心养病,特地把我送到附近一个环境清幽的佛寺。我病好来洛阳前一天,在寺庙附近的山脚下转了转,就发现了岩石上刻的这首诗,我也不知道它是谁写的。不过,从诗的内容来看,我觉得写诗之人应该是一个光风霁月、淡泊恬然的磊落君子。”
光风霁月一词,在此时被我无意间说出,我又想到了上元节在明悬寺前见到的那位陆始平陆公子。正月初四在山脚下看到《问松林》时,那位寇先生是随我一起的。当时,他也夸赞那首诗写得好。那天,是他最后一次来看我。在那块岩石前,他还送了我一个忠告:待我议婚时,只要遵从父母之命,便能得如意郎君。若不愿遵从父母之命,那么,嫁给《问松林》的作者是婚姻幸福的唯一选择。
“媛华,你还记得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吗?”我还在想那件往事,爹突然追问道。
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道:“铜鞮山。哦,对了,那块岩石不远处还有几棵大松树,可能是写诗之人看到松树即兴所作吧。”
爹的面色突然凝重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又舒展了开:“原来如此。”
见爹脸上又有了笑意,我继续问他道:“对了,爹,你觉得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爹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觉得很好,我特别喜欢。只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然,都想把媛华嫁给他了。”
爹这话说得我瞬间脸颊发烫,我不好意思地道:“爹,我还小呢。”
因为一首诗,我爹居然还生了想把我嫁给写诗之人的念头!虽然听起来有些草率,不过也的确是我爹一贯的作风——喜爱有才之士。我听娘说,大姐的婚事就是因为大姐夫的才华才促成的。当年,爹在平城中学偶然见到还是中学生的大姐夫,与他一番交谈后对他十分赏识,才做主把大姐嫁给他的。
“哈哈哈。”爹笑了几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明年你就十五了,我也的确该给你议亲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爹少见地调侃了我一句,才又叮嘱我道:“媛华,以后你在他人面前,包括你母亲和大哥,都不要提到这首诗,以免别人误会。”
爹的叮嘱让我一头雾水,我问道:“误会什么?不过一首诗而已,怎么会有误会?”
爹这才解释道:“误会你对写诗之人有情。”
“什么?这也太离谱了。”我惊讶道。误会我对写诗之人有情?这怎么可能!我是很喜欢这首诗,但还没到因此就被写诗之人俘获真心的地步。虽然寇先生曾说,我在婚事上不遵父母之命后唯一能够让我幸福的就是那位《问松林》的作者,我也一度很好奇他是谁,但我并没有打听他是谁的欲望。我只要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好人,余生也一定会平安顺遂就足够了。
“虽然我们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但是,万一他是某位世家公子或权贵呢?再者,若是如今他也身在洛阳,而你,哪天又在公众场合无意间提到了这首诗,恰巧被相关之人知道了,会误以为你对他有情。你还未出阁,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太好,你明白吗?”对于我的惊讶,爹这样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爹考虑得就是比我周全:我从来都没想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