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和被元恪免去所有职务以王归第后,咸阳王元禧进位太保、领太尉,手中实权被悉数剥夺。而同时,北海王元详却从司空升任录尚事、大将军。他们三个一同被元恪召进宫,彦和被免职,元禧被架空,相反,元详却得到了元恪的重用,由司空出任录尚事和大将军。这分明在说,元详此时深得元恪信任。
我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推测元详,然而这既成事实,让我不得不怀疑他在彦和被元恪免除一切职务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到彦和房时,他在伏案写字:“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夥,而耻智之不博。是故艺可学,而行可力也。天爵高悬,得之在命,或不速而自怀,而羡旃而不臻,求之无益,故智者面而不思。阽身以徼幸,固贪夫之所为,未得而豫丧也。”
他写的是《后汉·张衡传》中张衡的章。他被免职归第已有数日,也日渐看淡了那些明争暗斗。我知他此时写这样的字是在自我宽慰,亦知他已经走出了那些阴霾。
“彦和。”我轻轻唤他。
他放下笔,亦唤我道:“媛华。”
我心有犹豫,但还是说道:“你知道吗?季豫由司空转任录尚事和大将军了,你二哥进位太保,实权被悉数剥夺。你的司徒也被授予了四哥,不过四哥坚决不肯接受。他说,你新去此官,若他此时接受司徒一职,必然招致百官议论。”
他点点头道:“我知道。”
“你能告诉我,陛下对你们三人这完全不同的处置方式,与季豫有关吗?”
他长叹一声:“季豫是皇兄遗诏上排名第二的辅政大臣,他一度被二哥压制。我从淮南回来后,官职又超过了他。他由此而嫉恨我们,也情有可原。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不怨他。”
终于,彦和还是不愿意瞒我,他一直都知道元详背后的这些勾当。元恪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君主,长期受制于辅臣,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元详怀着自己的私心借机向他进谗言也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此,元恪不仅可以架空元禧、彦和,还可以将元详收归己用。
兄弟之谊,他一直铭记。见他依旧豁达,我只是心疼不已,像他这般皎洁明亮之人,竟然要承担这些,苍天一何不公!
彦和赋闲在家时,元恪派遣内廷工匠,为我们整修王府。太和十七年先帝下旨迁都洛阳,太和十八年彭城王府才建于光睦里。这些年,彦和不是忙朝政,就是征战在外,王府虽然规模粗就,但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元恪登基后也曾数次驾临彭城王府,王府的模样他是知道的。或是为此,他才下旨为我们修整王府。
王府的修整是彦和一手规划的。他亲自画图设计,在原有屋宇的基础上,又修建了小院和亭台楼阁,花园和池沼也多有开建。若非这段时间,我亲自看着他设计王府,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般才能。
看着修整后与先前大不相同的王府,我笑着打趣他道:“彦和,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般本事。早知这样,当初先帝就应该派你和我父亲一起负责洛阳城的规划设计。”
他笑了笑,说道:“媛华,其实,我哪有那么厉害。这些,我都是跟着岳父学的。岳父生前负责洛阳城的规划和修建,我与他多有交流,这些都是耳濡目染学到的。岳父生前教我为人处世之道,各方面都对我不吝指教。人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岳父对我,比对延寔都不差,我差不多可以算他的亲儿子了。”
彦和无意间流露出的对父亲的褒赞,才让我明白,何以当年他说,父亲对他影响很大。也是在这一刻,我更加明白了父亲当年促成我和彦和婚事的良苦用心。
平淡的家居生活中,很快到了炎热的仲夏。五月十九日,广陵王府传出了彦和四哥广陵王元羽去世的消息。
先帝去世后,元羽就一直担任司州牧,并未过多介入朝中纷争。元恪亲政后,元羽被元恪召进宫,亲自授予司徒一职。但元羽因为彦和刚被罢免司徒,坚持不肯任司徒。由于元详已经从司空转为大将军,故而他便求元恪让自己担任司空一职。元羽担任司空不过四个月,竟然就这样突然辞世了。元羽今年只有三十二岁,虽然他身体一向羸弱,却并无大的疾患,怎么会去世得如此突然?
彦和向我解释后,我才知道,元羽与冯幽后的弟弟冯俊兴的妻子有私情,他们两个私通时恰巧被冯俊兴撞破。怒火中烧的冯俊兴便在一个夜晚痛打了独自外出的元羽,元羽也因为伤势严重,回府后不足十日就去世了。
始容比我大四岁,因为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我与她自幼年就多有来往。始容样貌、人品、学识各方面都不输于人。平素,我见到的是她和元羽相敬如宾,本以为他们感情不错,不曾想,元羽竟然在男女关系上如此荒唐。
太和二十年,始容与元羽成亲。如今,五年过去了,她并未为元羽生下一儿半女。元羽的儿子有三个:侍妾所生与子直一般大小的元欣,元羽前王妃王氏所生的次子元恭,侍妾所生的幼子元永业。始容虽是广陵王妃,可她无子无女,元羽死后,继承他王位的只能是他的次子元恭。元恭并非始容所出,他的母亲又因为始容才从王妃被降为侧室,他真的会孝顺她吗?联想到赵郡王元幹死后,继承他王爵的儿子元谧对赵郡王妃穆氏的不恭不敬,此时此刻,我不禁为始容的未来捏一把汗。
彦和的六个兄弟中,除了先帝,彦和与跟自己年岁相近的元羽、元雍感情相对较好。元羽的死,显然对他有不小打击。
随彦和一起去广陵王府吊唁时,我去看了始容。对于元羽的死,始容的悲伤是溢于言表的。元羽对她,只有礼节上的尊重。但是,对她而言,元羽却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而如今,他也不在了。
“始容,那你以后怎么办?”我问她道。
虽然始容大我四岁,但她是我堂姐的女儿,按辈分来讲,我是她的姨母。平素,李家和郑家往来时,她一向是叫我姨母的。我和彦和成婚、她与元羽成婚后,彦和叫她四嫂,元羽也称我为弟妹。但我与始容之间,为了保持母家关系不混乱,我不叫她四嫂,她也不再叫我姨母,而是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元羽大始容九岁,始容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她在一个女人一生最美的年华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甚至连一个孩子也没有。而她,是如此的年轻,若是她能放下这段感情,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我必须留在王府。至于恭儿,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我的未来,除了没有丈夫,想来也不会太凄惨。何况,即使我再嫁,未来也不一定如我心意,不如顺从天意吧。”她只是淡淡地说道。
她这番话后,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只是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且不说始容对元羽的感情,单就这桩婚事,政治意义要远大于婚事本身。我们几对夫妇的婚姻是汉化的重要一环,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如今她的夫君已死,考虑诸多因素,再婚的念头也已经被现实击碎飘零了。
“媛华,你和六弟一定要小心,叔翻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虽说六弟如今已经隐退,但他毕竟曾功高盖主,你们还是要小心一切可能的明枪暗箭。”
叔翻,是元羽的字。这几句话,是我离开前,始容留给我的唯一告诫。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我却没有想到,元羽之死,最终在朝中引起了一场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