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瑜出嫁后不久,洛阳出事了。
四月底,元恪舅舅高肇上奏元详与元恪另一宠臣茹皓等人谋逆为乱。茹皓是先帝旧臣,元恪即位后侍直禁中,因护卫元恪得力,十分受其信任。赵修得元恪宠信时,茹皓被赵修谮害,出为太守。赵修死后,茹皓还京,任直阁将军,依旧得元恪信任。茹皓还因工于建筑园林设计,颇得元恪信任,赵修死后他多豫政事,炙手可热,百官僚属无不惮畏。即使是恣肆如元详,不仅对他忌惮几分,还与他来往密切。而茹皓,为了攀附宗室和新贵,不仅给弟弟娶了安丰王元延明的妹妹,自己也娶了国舅高肇的堂妹。
元详与赵修和茹皓关系密切,而与茹皓来往密切的直阁将军刘胄是由元详所荐,故而他们一直私交甚密。因此,元恪得到高肇的弹劾奏疏后,当即便令御史中尉崔亮进行调查。
崔亮奉旨调查没多久,元详的所有过失便被他一一详细列表,公布朝廷:私取将作之物营造第宅,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侵剥商户,请托逢迎,驱逼小民,归占第宅,与安定王元燮王妃高氏私通。
安定王元燮是宗室中的长辈,元详私通安定王妃一事,已经不仅仅是干犯纪纲,更是尘蒙风教了。我从未想到,元详敢做出这种事。
崔亮纠察元详罪行的奏章公布之后,京师去年被元详逼迫的百姓也纷纷到宫城外请求治元详之罪。百姓的上冤奏疏连元详对我和彦和对他的劝告置之不理,甚至气愤之下推开我致使我早产之事也被揭了开,听闻,元恪知晓后,当场骂元详不孝不悌。
去年在京师我和元详发生冲突,他不小心推了我导致我早产之事,虽然让彦和很气愤,但好在最后并没有伤到我,季瑶也平安生下来了。我们就大事化小,也叮嘱了当时在场的彭城王府仆人和彦和所救助的那些百姓不要四处传播这件事。没想到,今年这件事还是被抖了出来。
元详的种种罪行,使得元恪大怒,他当即派数百禁卫军重重包围了北海王府。次日,与元详有关的茹皓等人被赐死。彦和、高阳王、广阳王等五位宗室亲王也被召进宫议定元详罪行。
彦和从宫中出来告诉我这些后,我只是难以置信。元详虽然一向讨人厌,但是处理政事还是有几分能力的,不曾想竟如此放荡,以致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彦和,你有没有为七弟求情?”
彦和只是长叹一声:“求情无用,陛下对七弟的所作所为极其失望。”
一旦沾上谋逆二字,便是触了元恪的逆鳞。很快,元恪对元详的处理意见便出来了:削除王爵,贬为庶人,终身禁锢,非诏不得出。元恪的处置虽然严厉,但也法外开恩,允许北海王妃和太妃每五日可以探望一次元详。
元详被暂时禁锢于太府寺后,元恪下令于洛阳城东北另外筑造别馆,永久安置元详。二旬后,别馆建成。正当元详要从太府寺被迁徙到别馆时,出了意外。北海王府的家奴数人,想要把元详从太府寺劫出,便托在太府寺服侍他的婢女将营救的仆人名单带给他。但是,元详刚拿到名单,就被巡视的门防主司发现。门防主司夺走名单,并将此事上报元恪。当夜,元详暴毙,死因不明。这晚,北海王妃和太妃都不在太府寺。
元详死讯传来后,元恪并未调查元详死因,而是下诏元详突发疾病、暴毙而亡,在太极东堂为他举哀,令其丧事在光睦里北海王府操办,还令诸王宗亲前往吊唁。至于丧葬赗物,则依广陵王元羽旧例,给东园温明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六十万、布一千匹、蜡三百斤。
我和彦和去参加元详大殓礼时,一向深居浅出的始容,亲自来了彭城王府,说要与我们一起前往北海王府。我心知她有事要告诉我,便令房间内所有仆人全部退出。
见房内和房外几丈都没有仆从,始容才低着声音朝我们道:“媛华,你和六弟一定要小心高肇,他的野心太大了。”
始容这番话让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两个傻了眼。高肇野心太大?高肇景明元年才被召到洛阳,受封平原郡公。这些年,元恪虽然对他信任,但因登基前从未见过他,与他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密,故而对他也并非言听计从。而他,虽然行事多为人不喜,但据说有一定的才干,并非只会弄权的外戚。最近几年,他只有求娶陈留长公主不成而谮害大臣张彝一事为人所诟病。
王肃死后,陈留长公主欲再嫁。当时,已升任尚仆射的高肇和大臣张彝都想迎娶陈留长公主。陈留长公主看上了张彝,没有看上高肇,恼怒不已的高肇便在元恪跟前谮害张彝,陈留长公主与张彝的婚事也就此告罢。高肇求娶陈留长公主不成,娶了先帝另外一个寡居的妹妹高平长公主。
她说道:“媛华,叔翻的死因我从来都没敢对任何人谈起。如今,七弟遇难,我害怕……我害怕他会把魔爪伸到你和六弟身上,我才意识到,这个秘密我不能再瞒了。”
“四哥的死因?四嫂,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四哥的死因难道是……”彦和听到元羽的死因,连声音都激动了很多。除了先帝,彦和与元羽关系最好,涉及到元羽的死因,彦和显然很难以接受。
“叔翻当初的确因一时惑于女色而违背礼节与冯俊兴的妻子私通,但这件事情极为隐秘,是高肇透漏给冯俊兴消息的。也是他买通了叔翻的仆人,知道了他外出私会冯夫人的时间,才会有冯俊兴殴击叔翻之事。就是他唆使的冯俊兴,冯俊兴才一时手重,重伤了叔翻。叔翻卧病在家时,自己查出了这件事,他只告诉了我,说让我和孩子们一定要小心高肇。”
元羽早年担任大理卿典掌京师狱讼,后又任廷尉卿,专司案件诉讼剖判,他的断案之能曾得到京师内外的一致称赞。元羽与高肇从无过节,他重伤在家查出自己的伤与高肇有关,不可能是诬陷他的。
始容含泪说完这件事后,我问道:“始容,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陛下要他为四哥做主?”
始容依旧垂泪:“我怎么跟陛下说?高肇是陛下的舅舅,陛下一向对他倚信。况且,我只有叔翻的一面之词。你觉得陛下是会信我,还是会觉得我在借机构陷他舅舅?咸阳王作为辅政大臣骄横恣肆,以致于谋逆被杀,六弟又被人构陷一度闲居在家。在陛下心中,他只会认为宗室不可靠,不能倚重,他哪里还会信我的话!若是我告诉陛下真相,且不说他不信,即使他信了,他也不会拿他舅舅怎么样,反倒让我、让恭儿、让整个广陵王府成为高肇的眼中钉。一个不小心,不仅广陵王府,就连你们,都得被连累。我是个懦弱现实的人,叔翻死了,我不想因为他的死再给身边的亲人,再给他的恭儿带来危险。直至他害死七弟,我才意识到,我不能任由他把你们当成下一个目标。”
“可他为何要跟四哥过不去?”彦和面带忧色,“四哥与他,从来没有任何过节。”
始容道:“他不是跟叔翻过不去,他是跟二哥过不去。”
“此话怎讲?”
“高肇到洛阳后,一直不太得陛下信重。陛下亲政,让他看到了飞升的希望。那时,二哥因为被夺职,心中郁闷,在属臣的唆使下有不臣之心。但二哥一直犹豫不决,直至叔翻遇害,他认定叔翻的死不是意外,认为是陛下做的手脚,才决心起事的。他就是为了除去二哥,才间接害死叔翻的。”
得知真相之后,自认为一向稳重的我,背上冒出了淋淋冷汗:若是元禧谋逆之时,高肇势力足够大,他是不是还想对彦和也下手?亏得我们还以为他不过就是个普通外戚。始容如此一说,再细细回忆景明二年元恪亲政后高肇的所作所为,广陵王、咸阳王、北海王先后死亡或被杀,元恪身边受他宠信的臣子也多遭其构陷。如此看来,他是要一步一步走向权力之巅啊!
“媛华、六弟,七弟的死绝对不是偶然,我可以肯定高肇在其中做了手脚,甚至不乏他如此做有陛下的授意。六弟功高盖主,媛华你又是外叔祖的爱女,先帝爱弟、司空令女,你们两个在外人眼中,早就是一对危险的夫妻了。这几年洛阳发生的一切,我算看明白了。高肇就是个一心追求权力的赌徒,他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陛下,怕也是鸟尽弓藏之人。你们以后一定要小心。如果有可能,离开洛阳吧,像任城王那样,远离中枢、远离朝廷、远离他们的视线,保住一家平安。”
彦和是先帝最为重视的兄弟,才武略,在宗室中鲜有人比。我父亲又是魏国声名显赫的前尚仆射。我们两个如此引人注目的身份与结合,加之他的无上功勋,也难怪会成为外人眼中一对危险的夫妻。
景明初年,朝中斗争激烈,同为辅政大臣之一的任城王元澄,因为受到排挤,不久之后便离开洛阳到雍州任职。这些年,他基本都在外地,即使回洛阳,也不过是短暂拜谒陛下。而这,又何尝不是为了明哲保身。
前往北海王府前,始容又道:“媛华,因为你是我母亲的堂妹,是我的姨母,外叔祖又对我们郑家多有照拂,我才把这些告诉你的。你和六弟是当年先帝赐婚的六对夫妻中最幸福也最令人羡慕的,我希望你可以永远被六弟宠着、爱着、护着,可以一直幸福下去。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早日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我点点头,心情沉重地答应了她。元详大殓入棺时,我环顾了一圈前来参加他大殓礼的宗室,突然想起了始容对我说的那番话。
太和二十年,孝皇帝亲自下旨为六位皇弟指定王妃。太和二十年至正始元年,不过八年时间,我们当年被赐婚的六对夫妻竟然零落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咸阳王夫妇因为谋逆,双双被赐死;赵郡王夫妇关系不和,赵郡王又早逝,王妃不被嗣王母子礼遇,终日郁郁寡欢;广陵王死于渔色,始容刚刚二十三岁就成了孀妇,甚至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高阳王夫妇关系虽说还不错,但王妃早逝,并未为他生下一儿半女,他在三年前又迎娶了新王妃崔妃;北海王妃郑氏一向体弱,成亲没多久就去世了,北海王后来又遵孝皇帝诏令迎娶了新王妃刘妃,刘妃和先郑妃一样,不被元详礼遇,如今就连北海王也死于了非命。这样的结局,大概是我们六个当初嫁入皇室时丝毫没有想到的结局。
我们六人中,有五个都人生不幸。而我,何其有幸,能得一个爱我如珍宝的武双全、正直有为的夫君,还能为他生下三个可爱的子女。即使是他前妻留下的三个孩子也都分外懂事,对我没有丝毫芥蒂。仔细想来,我是六人中乃至宗室中,都最为幸福的那个人。
虽然元详的贪淫之名在洛阳广为人知,他的死也令许多人拍手称快,但因为直至其死,元恪也没能给世人一个让人信服的罪名,所以,远近之人都感到很诧异。也是为此,元详大殓后,棺木一直在佛寺停殡而没有正式下葬。
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元详下葬会是在四年后的永平元年十一月,那个让我这一生都忘不掉的黑暗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