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挂起漫天白幡。一身丧服的兰阙求见慕容俊时,慕容恪正与他商议继位礼节。她跪下向兄弟俩叩首大拜。披麻戴孝的慕容俊冷冷一笑,端坐上位:“淑仪何须如此?”
兰阙没回答,把手中一份盖了章的空白旨意递给他们。慕容恪心下一惊,慕容俊也脸色大变。
她重新跪下,红着眼道:“这是先王薨逝前命人送来的。上面已经盖了王印,无论我写什么都可以。”
哪怕她写慕容皝欲立慕容垂为世子,那些支持慕容垂的人必会挺身而起,做最后一搏。
“可无论我写什么,燕国都会大乱的吧。”她未施粉黛,苦笑如崖边扶桑花:“先王为燕国很不易,他也……过得很苦。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什么也没写,现在把它还给世子……不,燕王殿下。”
慕容俊捏着那份空白诏,指骨泛起可怖的惨白。
弥留之际,慕容皝哪有时间找来空白诏加上王印?显然是早有准备。一旦自己遇到不测,立刻有亲卫千里迢迢送进龙城,送到他最爱的女人手里,无论是做兰阙慕容垂的保命符或是他慕容俊慕容恪的催命符……慕容皝这样一个该千刀万剐下地狱的人,也会对一个女人爱得那么深?慕容俊眼前只浮现出段王后心如死灰的样子……真恨不得把慕容皝开棺鞭尸,再挖出那颗心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知道,燕王殿下不会留我,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求殿下看在我今日的坦诚,可以答应。”
慕容俊胸闷头晕,勉力压下不适:“你说。”
“可否留道明一命?”兰阙流着泪道,“群臣站队,可始终未成气候,正是道明无心相争。道明从未与燕王殿下做过对。我不求他荣华富贵显赫一生,只求殿下留他一命,哪怕贬为庶人,永生永世不得离开辽东。”
“孤准了。”他一把撕碎诏,扔进火里。临出门前再丢一句:
“孤随后会派人把毒药送到你宫中。”
*
燕国在慕容皝手上已成气候,尤其是大胜羯赵之后,北方豪强无不望风而降。到慕容俊时,石虎已死,羯赵大乱。他们目光投得更远,投向沃土千里的中原。
慕容恪后来又见到一次石闵。彼时他改回了汉姓冉,背弃石羯自立魏国,领军横亘在北方与中原之间。慕容恪受兄长之命,中原是志在必得,故冉闵必须拿下,冉魏必须灭国。
他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也刻意不敢去数。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与她在邺城度过的某个新年。长街十里红绸,人人神采奕奕,他们两个朝不保夕的可怜人,回不去家,只能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阳光落进她眼里,里头兴奋的神色比阳光还耀眼。纵委身尘泥,心向高枝。
她在他身边,在死亡的阴影里一蹦一跳,问他以后能不能灭了羯赵给自己家人报仇,问他以后能不能在邺城按自己要求建一座府邸。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真苦,可至少还能看见一点缥缈的未来。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
与冉闵开战前一晚,他迷迷糊糊,听见她的声音。他不敢回答,生怕一出声梦就醒了,像守财奴一样死死守着那点回音。
“拿不拿下邺城没关系,灭不灭赵国也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啦,这辈子活够本啦!”她嬉皮笑脸的,实在没心没肺。
他顺声音伸手,什么都抓不到,惊恐地发现自己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她牵过自己的手,抱过自己,定定说过喜欢自己;又为自己受辱,十指连心,最后因自己死。而自己现在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那两个字在喉咙里千回百转,如锋利的刀刃,从喉舌到胸腔,尽数被割得鲜血淋漓。
……
慕容恪很早让人制钢制锁链制重甲。与冉闵开战,十战十败,终于把他引到廉台。
成千上万的铁锁连着人马皆披重甲的大燕重骑兵,以人肉做屏障,围住勇猛无双的冉闵。天地间成了巨大的屠宰场。血与肉与碎骨残肢迸溅喷发。残阳倒扣,泼洒满眼血雾。慕容恪踩着不知多少麾下将士的尸骨,终于成功活捉曾经仇人,一战灭冉魏。自辽东至中原,为燕军杀出一条长驱直入的血路。
用万人性命换冉闵一人,他早就想好了。他很难再像从前一样,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人命在他心里能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他不能不承认,自己骨子里还是像慕容皝更多。
冉闵一连骂了数个时辰“白虏”、“胡狗”之类的字眼。待他骂累了,慕容恪亲自给他倒杯水,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与自己一道入赵国为质的姑娘。
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冉闵说话不好听,他不该给他机会侮辱心爱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