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白露之前,龚绛之后,还有几个人出现过,龚绛猜想他们应是一路紧随四人而来,然而工地却不是那么好进入的,龚绛能够安心住在工地,也正是因此。
各地的工匠习惯不同的工地布局,但无一例外,对奇门遁甲之术都有或多或少的掌握,有些工团技艺傍身,不仅能建造宅子,还会将设计图纸也一并包揽,兼顾铺路、设计多职,而这类工团往往势力强大,是江湖上报得出名号的人物。
乔牧也一通解释后,又补充道:“比如龚姑娘所在的黄工路,就是江湖上最大的工团,身兼数职。”
谁知他说完后,龚绛非但不续上话,反而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有些鄙夷地道:“我能力出众,声名远扬,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最烦你们这些男的,知道点什么就老拿出来臭显摆,这点事情她能不知道吗。”
乔牧也没有和她争辩,转头又看向姜义,眼神分明是要她帮忙找回场面,姜义只好如实地道:“我确实不知。”
龚绛道:“姜义还没跟你说啊,他怎么放得下心的……”欲言又止片刻,见姜义有问下去的趋势,便道,“这事暂且不提。”
她缓缓地道:“那几个看着不是练家子,应该就是那什么张琮派去跟着她们的仆从,工地入口布了个简单的障眼法,所以他们没能进得来。我当时听见了那四名妇人的踪迹,想着里外设守,一般人就是进来了也会自己绕出去,就没多在意,谁知道叫她们误打误撞地,竟真闯了进去。”
话虽是这么说,可几人显然是不信有甚么“误打误撞”的巧合,姜义听后,便想到一定是自己人泄密。几名妇人若是有参破奇门遁甲的巧慧才能,又何至于用上这样决绝的法子,而依着龚绛所说,工地所设的障眼法不会太复杂,常人试着死记硬背,也是能走得下来的。
有了猜想后,她忙问道:“工地里有谁和这几名妇人中的谁有关系吗?母子、夫妻之类的?”
龚绛立即道:“其中一名是张源的媳妇儿,工地被官府的人围栏后,他就一直站在外边不肯走,也进不去。”
姜义道:“夫妇俩是不是也有个女儿失踪了?”
龚绛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他说家里有个卧病在床的闺女,这几日他闺女病重,他还时不时找我要假,回去帮忙照看,这事一出,可真不知他家该怎么过下去了。”
居然是早有预谋,姜义心想,可这个张源既然是知情者,又为何还守在工地不走。
姜义转而对乔牧也道:“可否替我跑一趟,不论用什么办法,帮我把这个张源带过来?”
“不必。”乔牧也直截了当地拒绝,在姜义错愕时,他又道,“他主动来了。”
两人静声细听,并没有听见来人的动静,半晌,才从楼梯渐渐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声音主人渐行渐近,来到门前,犹豫了好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叩门喊道:“工头,我是张源。”
龚绛上前开门,见着门外的人,不由得一愣,不过几个时辰没见,这人与她所认识的张源差异巨大。张源虽家贫,可夫妇俩出现时,从来是以整洁精神的面貌示人,眼前这个双手颤抖,呼吸急促难抑的中年人,面上瞧着与平时别无二般,精气神却全丢失了。
张源背手阖上门,上前几步,扑通一下跪在龚绛面前,接连扇了自己好几下。
见龚绛无意阻拦,姜义也不好多说,于是看着眼前的男人颤抖着,双唇翕动,不止地眨眼,又过了一会,接连几下巴掌又扇了上去。
龚绛瞧出她心生怜悯,便道:“这人是个认死理的,拦也拦不住,随他去吧。”
张源听后,咧嘴一笑,笑得苦涩且怅惘,道:“工头,我对不住你,但我真的无路可走了,这些畜生不把姑娘们当人看,偏偏又官大势大,我们只能出此下策了。”
龚绛静默片刻,盯着眼前男人瑟缩的身躯,沉声道:“起来把事情说清楚,否则我帮不了你。”
张源却一口拒绝,道:“我已经害得你这样难堪,接下去的事情就让我自己来做吧。”
龚绛凝眉沉思,似乎要想出个阻止他的法子,却没顾虑到这人已是抱了必死的心态而来。
这时,姜义冷声道:“你说这些人是畜生,自己又比他们好多少。”
这话一出,在场只有乔牧也懂她心思,知晓流言蜚语对寻常人的迫害有多大,二人均是因其深陷如今困境,其中辛酸又岂是足为外人道的。
余下二人惊讶,茫然皆有。张源是来负荆请罪的,见她与龚绛关系匪浅,自己的处境又没好到哪里去,干脆破罐子破摔,顾及不了这些了,谁知这姑娘话里有话,他却只当人家在嘲讽自己,当下涕泪横流,更为羞愧。
张源懊悔道:“是!我畜生不如!工头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今早我已经辞了这份工,这事结束后……”想到家人,他泪眼朦胧地道,“孩子她娘走了,我也不独活,上头来人把这些人抓了以后,我就自尽!”
姜义却道:“我该说你淳朴还是说你愚蠢,真以为把事情闹大了他们就会秉公处理?张琮……”
龚绛打断道:“姜义!他们只是些过普通日子的劳苦百姓,活得太明白对他们而言是没什么好处的。”
姜义道:“他从前可以糊涂度日,但现在不行。倘若一味逃避,那横尸在工地的几人又算什么,给他们的贫困生活减轻负担吗?”
又不顾龚绛的迟疑态度,转而对张源道:“你是罪大恶极不错,你以为闹出人命来,上头就会派人彻查,可张琮是何等身份,难道他家不会出手阻拦?同他狼狈为奸的人身份更是差不了,他们难道会对此坐视不理?”
她越是说,张源的头便低得越下,在他双手撑地,神情呆滞时,姜义道:“别给事实刺激得昏过去了,我还没说完呢。”
她抿一口茶,缓缓地道:“三皇子在疫病肆虐时给了你们活干,你却借他的地方行己之便,是谓无义,姑娘们被拐,唯有钱寡妇的女儿夜夜唱戏向外求救,那其他姑娘呢?是无力求救还是不愿求救?你未经同意,险些葬送姑娘们的声誉,是谓无德,这样无德无义的人,我为何骂不得?我姐姐又凭什么帮你?”
姜义说他蠢,只是为了激他醒悟,心里头仍清楚,张源并非恶徒,敢于冒着得罪三皇子的风险行事,周密地布下这样一局,光是这份勇气就不是常人所能及。姜义此举意图借他以了解内情,毕竟知道丢了女儿的人家不少,肯坚定站出的人家却不多。
果然,张源立即反思道:“这位姑娘是大彻大悟的人,既然遇上了,小人就厚着脸皮,请姑娘指点一二,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姑娘有什么要我做的就直说,小人万死不辞!”
姜义笑道:“好说好说,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她半晌没话音,直到张源疑惑地抬起脑袋,这才继续道:“就是要你抬起头来做人,别再跪着了,我们几人会折寿的。”
闻言,张源连忙坐上椅子,感动道:“几位都是大好人,一定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姜义无奈道:“好人成天多管闲事,更容易不长命。不过,借你吉言了。”
话锋一转,她又道:“你先说说,你家女儿是怎么失踪的,你们又是如何得知她人在张家?”
这一说,就说了大半个早上,午饭时候,几人正相顾无言,门倏地打开。
姜和语气僵硬,道:“吃饭。”
一场争执过后,两人相处不像从前那样自然,都说长兄如父,兄妹二人吵起架以后确实像父母与孩子相处那样,永远是姜和先低头,而这求和的方式,就是喊她吃饭,十几年来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