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英挺直着身体,站在杨家宽阔明亮透出熙熙日光的屋子里,面对的却是这家中暮气沉沉宛如枯木一般的主人。
她看起来其实很没有气势,因着年幼又时常忙碌,为便行走内外,她常着些短衣短袍,还是未如何染了颜色的素裳,衣着除了用料还是丝绸这类精细之物,看着已经很不体面了。
但黄月英此时的身体尚是个七岁的小童,习武虽没有让她练出强健非常的体魄,却为她带来了精神奕奕的面貌。
譬如朝阳,青春鲜活。
再加上随着黄父读习字养出来的做派气度,任谁对上她那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都无不在心中感叹这小儿的风度,便是她常常做出的怪异之举都要忽略了过去。
而在她对面的杨邱,却已是真正的行将就木了。
苍白的色彩从他的鬓间蔓延到眉宇胡须,纵横的沟壑在面容上肆意叫嚣,脸上瘦的没有什么肉了,额头的纹路就更加明显,若有人去数上一数,会发现深浅之间竟数不出过来。
尤其那一双眼睛,混浊到让人怀疑他还能看到什么。
这个人已经这样腐朽了,从身体到灵魂……
这样对此明显的两个人,正于此时此刻此地对峙。
这样的景象,便是作为亲儿子的杨原杨旭的心都不可抑制地漏跳了一下,那诡异的恐慌和羞愧还没来得及分辨,就被父亲沉郁的声音打断。
“哈…咳…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一点也不清朗,甚至因为喉间似乎卡着什么东西,被自己的咳嗽频繁打断,显得格外阴沉。
“黄家小女……”杨邱止住了笑,他顺着杨旭的搀扶走到了正堂上,一手拂过了长子伸过来帮扶的臂膀,无视了所有人,只看着黄月英道。
“任凭你黄家如今名望如何,又或者于我有多大的恩情,你一个孙辈的子侄,恐怕无论如何都没有对我杨家指手画脚的资格。”
搀扶着父亲的杨旭听到这些话焦急的满头大汗,这话里对月英小侄的不客气不加丝毫掩饰,甚至已经明显迁怒到了好友黄承彦,指责起了他家中的教养。
但还没等他说上两句什么话打圆场,月英侄女就已经毫不在意地坐到了杨邱的对面。
黄月英不仅没有将杨邱的话放在心上,甚至她先是左右互扫两眼,将沉思的杨大伯和不知所措的杨旭尽收眼底,才浑不在意地拖过来下首的一片蒲团,自顾自地将其摆在了已经坐下的杨邱案前,稳稳地坐下了。
黄月英无视众人的神色变化,只故意四处打量了屋里候着的众人后,对杨邱道:“杨阿祖不如屏退仆人?月英此番必定是要冒犯了,如若被阿祖心中不该知道的什么人听到了,岂不是又要造杀孽?”
语尾带刺,不轻不重地讽刺了方才杨家对术士们的处置态度。
黄月英话说的隐晦,屋里能全听懂的人不多,但下仆们竟然都微微变了脸色,杨原脸上涌上一抹浅浅的红,只有杨旭还是一张不明所以的样子。
谁说奴仆低贱愚笨?混到主家近身服侍的地位了,察言观色乃是基本,何况涉及自己生身性命。
杨邱松开了次子杨旭的手,轻轻地撑在了案几上,另一只手抬起握成拳掩在鼻下,艰难地止住了咳嗽,随即抬眸向黄月英看去,一系列动作间对屋内的主人下仆都视若无睹,但却开口让所有人都退下。
杨家二子欲言又止地离开了,屋内终于只剩下了分明应该剑拔弩张,实际却不以为意的一老一少,二人皆如此。
下仆退下前,上了一壶茶水,被黄月英叫住换了煮沸的白水来。
如今世家已经开始流行喝茶,认为其有些平心静气的药用,真假说不清楚,但庶民们用不起的东西,杨家自然要跟风学上。
茶水要煮沸了才能泡出来,如此倒比时人直接喝冷水要干净卫生多了,杨邱背上的感染没有恶化,说不定还有喝茶的一分功劳。
但他这种被疼痛折磨难眠的状态,还是别额外摄入咖啡因了,尤其是他现在这种对咖啡因不耐受的情况。
黄月英为彼此都倒了杯白水,抬手送到了杨邱的面前,杨邱没说什么,因黄月英不先开场说话,他也不动作。
黄月英笑了笑,自己喝了口水润润唇,她又不在乎先开口是否会落了下风,今日这里又不是一场辩论,于是放下了茶杯,轻松无畏地问:
“杨阿祖以为,这天下如何?”
“天下?”杨邱稀奇地看了一眼黄月英,“月英侄孙想是读了不少,听了不少故事了,尚七岁稚龄便想和我这沉浮一生困于襄阳的老叟论天下了?”
最后这一句,看似贬低自己实则笑话黄月英不自量力呢。
也不待黄月英反驳,杨邱微讽小辈后,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这天下,自然是乱世将至。”
黄月英却摇了摇头:“月英问的不是这天下将要如何,是这天下现在如何,又为何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