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的时刻,似有山体崩落,天摇地动。竟叫人一下也站不住。
而天未变,车未挪,震动的只有一个父亲的心灵,他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时失去了报时的意义。医护人员们连叫他好几声,织田作之助都听不见。他横起心,抓起旁侧的布料,向上猛掀。
跟车人员们要阻止已来不及,众人喧闹声嘈杂,似近还远。纯洁无垢的织物缓缓下落,死去的少女垂着眼,沉睡着犹如鲜活。
“铃铃铃——”
红发青年从Lin酒吧惊醒,桌面摆放着送给女儿的精美礼品。
“做噩梦了?脸色都发青了。”他旁边的友人太宰治开口。
织田作之助扶着额头,“我,想不起来了。”应该不是好的,值得回忆的梦。
坂口安吾瞅着包装盒,笑他,路过店铺遇见好吃的、好玩的,就惦记着女儿一份,也不记得他们这边的好友。
织田作之助缓了口气,敲敲橱柜,表示:“我有女儿,你没有。”
比橱窗里的礼品还珍贵的情报员就笑不出来了,轮到捧着手机的太宰治捧腹大笑。
黑发少年倒扣着手机放下,遮盖掉短信内容,是个隐秘的笑。
现在,你也没有了。
接到世初淳的死讯的一刻,织田作之助拿起外套就走。
其余二人都是人精,简单地分析出了友人脸色大变的原因。遑论其中一个还是出了大力的推手。
三人离开酒吧,脸上再没有一丁点笑意。此间以织田作之助的面色最为难看,堪比正在几个城市上空肆虐的暴风雨。
突如其来的地域性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红发青年赶到医院时,路面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证明先前有倾盆大雨洗刷此地。
人死如灯灭,最终也只残余那么丁点的迹象,在日出蒸发殆尽前苦苦地支撑着,勉力保留自己涉过的踪迹。
丧葬人员指引死者亲属前往地下太平间,乘坐电梯到负三层。织田作之助照号码找寻,推开了沾着寒气的铁门。
门内站着一个年少的女学生,却不是他的女儿。
室内正中央横着摆尸架,上头裹了层白布,能从布料起伏的曲线大致分辨出里面躺着的,是具身材标准的少女尸体。
织田作之助迈开腿,每一步宛若双脚绑着千斤巨石。
他身上的寒气与停尸间里的制冷不相上下,内里滋生着一种压抑的疯狂。
以前闲聊时,织田作之助说想要去陈列着自己小说的店。
世初淳说,以后等她挣钱了就开一家。
他说自己缺乏才能。
“那您的射击技术?”
“那是拿到枪就会的。”
“父亲再客套下去我就要打人了。”
“我喜欢聪明伶俐的女性。”他摸摸孩子的脑袋,深深叹了口气。
“我真的要打人了。”女生攥着拳头,在他心口轻轻地碰了一下。
被尺骨茎突硌到的部位,此时此刻,接收到了超时空的久远撞击。力度大得仿若陨石穿越太空,不管不顾地朝地表冲撞,砸出大片的坑洞。
呼吸像是中毒一样,麻痹了织田作之助的感知器官。
他观望着平展的白布,不能去看下方的尸体。他看过那么多人的死,自己亲手造成的也不胜枚举,却唯独不能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去。
丝丝密密的惧意压在心头,比错综复杂的蜘蛛网还黏糊执着。
在窥见死者容颜的最后关头,生者居然还在心怀侥幸,祈祷面前发生的只是一场噩梦。等大梦初醒,他吃完早餐,走向玄关,女儿会照例乖巧地站在那里等候。
无形的刀子寸寸切割着灵魂,红发青年揪起白布一角,紧张地吞咽起了口水。忠实地执行委托,剥夺他人性命的杀手,有朝一日,也会因自己拥有着的被夺走而感到惶恐。
织田作之助大力掀开白布,结束这场千刀万剐的凌迟。
柔软的布料荡出曲折的线条,他看到了像是熟睡中的,浑身湿淋淋的少女。
显而易见的是,她睡得并不安稳,纤细的脖子处开了道狰狞的缺口,形似张牙舞爪的怪兽不留情面地将他的女儿夺走。
可笑他一个杀人无数的恶魔,有天也会向从不信仰的神明祈佑,痴心妄想地要他弥漫着腥风血雨的生活重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