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郭凝对着那幅画枯坐许久,不知算不算心有灵犀,她果然等到了踏月而来的庄燏。
郭凝开门见山地问,“当年东宫别院里陪我作画的人是你?”
庄燏随意地倚在窗边,“许清池说谎成性,他为了让你死心塌地地帮他,也算绞尽脑汁。”
“你怎么会知道画的事?”
“我说过,哪怕你执意逆天而为也改变不了他的命数,他居心不正,必遭反噬。”
她没耐心再听他说教,皱眉道,“我在问你画的事。”
庄燏无谓地耸耸肩,把令人心惊的往事说得云淡风轻,“你自刎后许清池没能登基称帝,他在狱中行似癫狂,陆陆续续地吐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郭凝冷冷地盯着庄燏,极力压抑住心底波涛汹涌的情绪,伪装得不露声色道,“重刑之下,你便是逼问出这些事来诓我也未可知。”
庄燏不屑地露了个笑,“你也知道我自幼避世,不以真容示人。如若我真的厌恶他与我神似,直接剜了他的双眼便是,何必要再画蛇添足地赏他一副更像我的面具呢?”
见郭凝沉默不语,庄燏又道,“于我而言,眼下最便利的方法不是劳神费力地拿幅画来骗你。你早已不是神女,若不是真心以待,我大可以直接杀了你。”
郭凝被他看似郑重的“真心以待”噎住,霎时间便回想起许多和秉纶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想必连看向他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柔情。不想庄燏却忽然涨红了耳根,低头扶额道,“你只有在看秉纶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温柔宠溺得好像我是你儿子...”
郭凝被他的神来之笔逗笑出声,笑着笑着又不禁悲从中来,她本能地抗拒去细细思考许清池的骗局。庄燏的话让她感到惊恐,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是不是便失去了继续存在的意义?
庄燏像是看出了她的起伏,主动告辞道,“时候不早了,你才养好病,早些歇着吧。”
她这时才想起追问,“吴子匀的手怎么样了?”
庄燏已身手矫捷地翻窗而出,他回眸一笑,爽朗道,“亏你还有点良心。庄烁交出了解药,子匀已无大碍,放心。”
那晚入梦,她又回到了景见秋年幼时,锦衣少年帮她扶着笔,耐心地带着她一道勾勒出龙的轮廓。
少年温润如玉,轻声问她,“你师父待你可严厉?你在寺中会不会寂寞?”
景见秋那会儿日日在寺中疯玩,少年不知愁滋味,竟傻傻地回问道,“什么是寂寞?”
少年怔了一瞬,随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便愿我们的小神女宛若这画中游龙,自由自在,永不寂寞。”
景见秋似懂非懂地看着他,树影摇晃在案上,有光从缝隙中透出灿烂的金色。她只觉得这人笑得十分好看,便莫名地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梦中的司鹤南比当年的秉纶还要年少几许,一双眼清澈见底,仿佛容不下半点世间的尘埃。
这时耳边传来的却是秉纶的声音,“家主,我只愿年年岁岁人相同。” 那是他某年生辰,南宫青兴致勃勃地逗他喝酒,在她问起他可有所求时他的回答。
她喝得有些醉,便是想到了他们日后注定的离别也不伤心,只笑嘻嘻地对他命令道,“先生们怎么把你教得老气横秋?年年岁岁人相同?这哪有半点风流肆意的少年气?你快重新许过。”
秉纶也跟着笑笑,随即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那便愿家主宛若游龙,自由自在,永不寂寞。”
郭凝怅然若失地从梦中醒来,记忆中的浮光掠影再次模糊不清。她赖在床上不起,想要记起更多的细节,没一会儿却听婢女来报,说是皇后娘娘又赏赐了些新奇物件,宣她亲自入宫领赏呢。
中宫的食盘里摆满了郭凝喜欢的糕点,许皇后屏退了侍奉的宫人们,慈爱地望着她道,“昨日人多,也没机会与你好好地说说话。陛下总笑我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直性子,今日便等不及又把你叫到宫里来了。”
她说着又指着玲琅满目的吃食道,“这些都是燏儿嘱咐我宫里的人早早为你备下的,他说你挑食得很,病了一场便总想着能让你多吃一些呢。”
郭凝心下一暖,轻轻拿过块千层酥,许皇后见她拘谨,便也捻起一个,小口地陪她吃了起来。
“燏儿忧心你不愿嫁他,殊不知我当年也是躲着他父皇的。” 她不再自称本宫,眉目间透露出令人望而生悦的满满温柔。
许皇后宫中的御厨手艺一流,一块千层酥做得甜而不腻,似刚出炉般酥软可口。许皇后柔声说,“陛下知道我嗜甜,便满天下帮我寻来了最好的点心师傅。帝王的宠爱无法专情,却足以被深情弥补。”
“我看得出燏儿是真心喜欢你,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总希望他的枕边人会是他的解语花。你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可愿意陪在他身边真心以待,一同面对前朝后宫的风起云涌?”
见郭凝握着千层酥不说话,许皇后不怒反笑,“君子重诺,燏儿说得果然不错。”
郭凝疑惑道,“他说什么?”
“燏儿劝我不要为他当这个说客。他说你是个极为守信之人,一旦承诺便言出必行。他料定你不会卖我这个面子,不会违心地承诺我你愿意与他伉俪情深。”
郭凝默默深吸了口气,打定主意直白问道,“既如此,您为什么不替殿下另择良配呢?”
许皇后还是笑,“阿凝,你可知当年我拒嫁陛下的时候,母后与我说了什么?”
“她说帝王家的真心难得,望我珍惜。”
郭凝与许皇后四目相对,只见她的眼神中多了些傲然的锋芒,便听她坚定道,“燏儿真心待你,假以时日,你也定会懂得珍惜。”
那日后不久便传来吴氏父子开拔回营的消息,庄燏提前知会她边关异动,吴子匀伤势未愈,此次他会以监军之名随军出征。
临行前庄燏亲自送了匹马来,他眯着眼看郭凝绕着马爱不释手的样子,取笑道,“好好一匹千里马竟遇到个如此喜形于色的主人。”
郭凝白他一眼,回呛道,“我这是开心婚事延后了,若是真起战事,你这一走便没时日回来。”
庄燏不与她计较,竟顺势递上幅地形图,“此去路远,若你真的遇到麻烦,我鞭长莫及。这匹马脚程极好,危机关头它可以送你出城,只要到了渡口...”
郭凝仔细看着地形图,接口道,“只要到了城外的大渡口,我便可以走水路南下。若想避人耳目就选沿路官道稀疏的小城下船,走陆路再一路往西去,便是边关。”
庄燏笑笑,“南宫青为助顾厚修称帝,韬武略无一不精,出城的路难不住你。”
郭凝抬眼看他,忍不住好奇道,“做南宫秉纶的时候为何不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