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部大牢里呆了多久,李允已然说不清楚。伤痛和发热始终纠缠着他,让他昏昏沉沉中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不过辛悦既然说五日之内无法交出赎金的囚犯便要受四十例杖,那现在进来的狱卒就是提醒他第五日已经到来。
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呼喝,李允勉力想站起来,却身子一歪重新跌倒,都怪手足上的镣铐过于沉重。不耐烦于他的磨蹭,两个狱卒走上来架住他的肩膀,将他硬扶了起来往外走去。
李允没有问,也没有挣扎,一直平静地看着前方黑漆漆的甬道。就算前方迎接他的真是死亡,他也疲惫到无惧它的到来。
久违的日光倾泻在他的脸上,哪怕是冬季毫无温度的光亮,也让他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下一刻,他已被送上一辆普通的马车,没有人给他任何解释。
马车奔驰起来,虽然颠簸得浑身难受,却让李允冻僵的心有了丝丝的苏醒——难道,是清越终于来救他了么?或者,是家人终于软下心肠,将自己保释出狱?
这个问题委实过于莫测,李允高热的头脑根本无法思考清楚。等马车终于停下,他艰难地走出车厢,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晔临湖边。
“李校尉,上船吧。”押送他的人居然身着皇家禁军的服色,让李允一时有些发愣:“上船?”
“还不知道吧,皇上赦了的死罪,还拨了一处皇家庭院给住,还不谢恩?”禁军见李允表情仍然木然,有些无趣,自顾布置了小船,将李允径直送上了皇宫湖区内一座小岛上。
“这里四面水中都有赤练水蛇,皇上让李校尉不可四处乱走。”禁军说完,除去李允手足上的镣铐,自摇了小船去了。
桎梏乍除,李允倒觉得一身轻飘飘地,沿着台阶走了两步,便停住扶着身边的树木喘息。抬头往上看,岛上的建筑是明显的皇家园林风格,檐角上雕刻的狷兽骄傲孤独地望着青天,只是良久未加修缮,牌匾上的金漆都有些脱落,好在两个字还看得清楚:“想园”。
想园。这两个字似乎有些熟悉,却又不知在哪里见过。正怔忡间,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园门口,沿着台阶朝他快步走了过来。
李允定定地看着那个人,身体慢慢颤抖起来,他不敢再笃定,这次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小允,受苦了。”眼前人一句温和的安慰,让李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多日的委屈悲愤都化作满腔的泪水,堪堪沿着眼角滑落,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大嫂……”
眼前这个扶持着他的,正是自小如母亲般带他长大,李尧的妻子——冯氏。
想园虽然被隔绝在湖中小岛,园子里却一应俱,饮水蔬食也有人专门运到园中。冯氏为人温和,举止贤惠,将李允的生活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正是让李允养伤的好所在。
由于一系列重创后未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治疗,李允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每日里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昏睡。
一日他睁开眼睛,却见旁边一个金发蓝眸之人正为自己把脉,不由一惊——这样与世隔绝的小岛,这个冰族人是如何上来的?
见他诧异,那个冰族中年男人不由一笑:“我叫太素,是空桑皇帝派来给看病的,别怕,我和是同样的处境。”说着,他动了动脚,带动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
然而,这阵铁链的声响仿佛引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李允猛地一颤,将手腕从太素的手指底下抽了出来。
太素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允,仿佛将他面孔的每一个轮廓都不放过,忽然问:“住在这里,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我曾经梦见过这里。”李允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冰族医生,忽然明白这个人知道很多自己不曾记得的往事,他等着太素接着说下去,然而太素却沉默了。
“不知道或许还是幸福。”太素说到这里,起身写下药方,嘱咐冯氏:“内服外敷的药都标明了,按处方服用。药材若是配不齐,直接叫人到太仓寺去要。”
太仓寺是掌管皇家府的衙门,太素的话让冯氏都吃了一惊:“大夫,这……”
“只管去要就是,就说是我说的,不用这些药病人就三年五载也恢复不过来。”太素说完,拖动着他标志性的哐啷声径自出门而去,只留下李允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心头闪过模糊而恐惧的阴影,可是无论他怎么仔细想看清,那阴影永远是一瞬即逝,无迹可寻。
太素的药果然有效,加上冯氏无微不至的照顾,李允渐渐可以起身走动。他无法离开想园一步,只能在园子里随便走走,然而越走越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熟悉程度大到让自己都目瞪口呆。一次他试着去找柜最下方的抽屉里是否有什么秘密,果然在一堆杂乱的字纸下发现了一把精心制作的弹弓。
然而一切也就仅此而已,小小的发现终究累积不出真实的记忆。李允住在安静的院子里,体会着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的悠闲。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会结束,不过就算永无止歇,他也不再埋怨。
软禁中的李允被隔绝了一切外界消息,他不知道他曾死命捍卫的忻州城已在某一天陷落。因走脱李允而自请免职的李尧奋不顾身,第一个冲上忻州城头,一剑砍倒了标志天祈王朝的狷纹大旗,被大喜的苍梧王彦照重新复职为左军元帅。庆阳侯兆晋仅带着一百余骑逃回封地,巡检谦易在逃跑途中溺水而死,相比之下,忻州宣抚使玄咨没有这么狼狈,但也只收拾了不到一万的残兵撤回越京。
忻州失守的罪过,由各部一致论定是庆阳侯兆晋、巡检谦易等不听调度,贻误军机。盛宁帝不弃心中明白,那时兆晋谦易手下人马早已折损过半,对战局的影响终是有限,各部无非是想要保主帅玄咨而已。权衡再三,又听了白太后之弟、侍御使白泉的进谏,不弃只得安抚身居要职的玄王一族,又加上恼恨兆晋居然不敢亲自到越京请罪,反而龟缩在自己封地里,便赐了兆晋一道自裁的旨意。刘平的杀子之仇,终于得报,可惜他自己早已绝食死在苍梧军营,尸身被盛宁帝传旨厚葬在晔临湖西岸。
忻州是越京的门户重镇,它的陷落让越京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苍梧大军面前,除了晔临湖,再无依凭。就在整个越京城内一片人心惶惶之际,盛宁帝斩杀倡议迁都南逃的大臣,下了死守越京的命令。
与宫里宫外的混乱相反,想园中的日子依旧平淡。李允用钓鱼来消磨时光,冯氏琢磨着做什么吃食好为李允补养身子。两人都刻意不提当初李家人对李允的绝情,冯氏只说是皇帝亲自派人将自己接到这里,而李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敢告诉她大哥李尧还活着的消息。无论说什么还是不说什么,他们都有意无意地保护着那个在天祈朝凭着忠勇立足的李氏家族。
那一天,李允照旧坐在小岛一角钓鱼。太素禁止他做任何剧烈的运动,唯独钓鱼练气养生,有利于他恢复健康,因而成为唯一可选的消遣。
一艘画舫缓缓地从前方驶过来,那样装饰华美,不同于日常运送生活补给的小船。想起这里是皇宫水域,那画舫多半是宫中女眷泛舟游湖,李允便收拾钓竿,准备回去。
然而就在他起身之时,眼角却一眼瞥见一阵流光,那是太阳照射在珠宝上的光芒。微微定神,一副蝴蝶般的珠翳便映入了他的眼眸——紫金箔打造的镂空双叶,堪堪遮住眼睛四周,水晶蕊的绢花栩栩如生地绽放在黑亮的鬓角,细小的珠链轻轻晃动,让莹白的鼻梁若隐若现……心脏毫无防备地一阵紧缩,李允猛地转回头,大步朝想园深处走去,连钓竿落在地上都没有觉察——那站立在画舫之上,戴着华美珠翳的,正是清越。
他在想园后面的密林里快步走着,没有目的,只是想要离那一艘画舫、那一个人更远一些。走了一阵,李允坐在一棵树下,闭上眼睛把头斜靠在树干上,不住地喘息。
一阵悉悉簌簌地声音传过来,李允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清越站在面前。他下意识想站起来走开,最终只垂下了眼睑,坐着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