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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6)

段团委王记,新官上任,心劲挺足,很想干几件轰动的事情。他急于烧的第一把火,就是在运转车间,搞一次机车乘务员知识竞赛活动。弓彧川被临时抽调到他的旗下,筹备具体事宜,计划两周内完成。老天爷却没给他一点面子,从六月初开始,金州地区阴雨连绵,一直下个不停。农家里窝的小麦,很多都发了芽,已插秧的稻田被冲毁,地方政府在组织生产自救,做着以秋补夏的工作。七月的天气,依然是没完没了的雨情,大雨暴雨不知疲倦地倒下来,没丁点儿歇下来的意思。老人说,这雨水,至少是往年的好几倍。月底的最后一天,刚好是周末,阴沉沉的天,像要塌下来似的。弓彧川一个人呆在宿舍,闲的无聊,吃过早饭,跟62次慢车的本务机车,去沿线小站,找他的老乡玩。

客车到站,跳下机车见了面,俩人自是高兴。中午,老乡特意从工区伙食团,买了个荤菜,自己又点煤油炉子,炒了俩素菜。弓彧川看他忙的一头汗水,说:“还弄这么复杂,就咱俩,喝酒俩菜就够了。”“你甭管,荒山野岭的,自己出门刨点地,种的菜吃不完。烧的油还是你上次给打的,招呼你刚合适。”吃饭时候,他说下午段里来人检查,没时间陪他,宿舍睡觉还是附近溜达自便。弓彧川的酒量不咋地,三两下肚,头就蒙蒙的,说让他去安心陪领导,自己在铁路边走走,刚合适在细雨中清醒清醒。

走出站台头百十米,小雨罕见的消停了,而厚重的黑云,更低的压了下来,好像要与江面的急流会面似的。他走下道心,站在护坡潮湿的石头上,盯着大山间变幻莫测的云雾。大面积连续的降雨,江面的宽度,比先前增加了很多。往日清亮的流水,完全变了模样,成了黄泥的颜色。浑浊里夹杂着越来越多的柴草,木块,废油桶。江心的浪头,接续涌到岸边,江面的水位,就这么一浪接一浪的向上长着。激流中,裹挟的杂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活脱脱的牲畜,变形的房屋,想不到上游的雨,下的这么大。头顶上,小雨又渐渐地密了起来。

回到段里,天已擦黑,有关雨的信息,大家都知道了不少。家属楼里的职工说,来金州七八年了,没见过这么宽阔的江面。到了晚上,十多公里外的金州城,发生了一场大灾难。江面的激流飞速上涨,最猛时,洪水超过桥面栏杆两米多高。漆黑中,一二十米高的巨浪,发疯的猛兽一般,自东、西两个方向,冲进老城。整个城区的简易木楼,如同纸扎的玩具一样,顷刻间解体散落。同时,吞噬着没来得及撤退的生灵。晚上十点,城东的电石厂爆炸,全城停电,顷刻间,金州城变成了漆黑的汪洋。

八月一日清早,消息传到机务段,大家站在职工食堂后面的空地上,望着山腰下湍急的江面,顿生畏惧。早饭后,城东南的石油起火爆炸,巨响后烟云弥天蒸腾。休班的职工,坐通勤车去了西站,通往城区的大桥桥面,留下一层厚厚的淤泥。分局临近江边的七八栋家属楼,三层以下全进了水,好的是,没发生人员伤亡。

八月二日,金州城里除了低洼处,街道上的水全部退去。机务段组织人员,带着食堂的馒头,塑料桶装的水,挨家挨户寻访职工和家属,送去救急的慰问品。全城实行了军管,武装岗哨,荷枪实弹的士兵,处处可见。弓彧川跟着段团委王记,在街上来回地打问着,淤泥盖住了脚面,行走比较困难,往日繁华的东西大街和红卫路,变成了一片废墟。本来在江面游动的机动船,被猛兽般的巨浪,推到民房的屋顶。街道两边东倒西歪的残壁上,就能看见匍匐着的尸体,还有挂在树杈上的尸体。水洼里的尸体,已经肿胀得变了形。一些职工,与家里的亲人还没联系上,着急的在街上疯跑。还有一些职工,与家里的亲人,已经生死两茫茫。眼前的惨景,使他几次眼圈发红。跑了一天,晚上回到段上,弓彧川的一只凉鞋断了带,右脚的脚后跟,被钉子扎了个洞。

八月三日,按照王记的安排,弓彧川领着来段采访的省报记者,到车间找职工采访。他叫王长泰,家住金州城东大街,那天晚上八点多,把家里人送到新城区亲戚的家里后,返回来准备一个人守家。当时雨下的很大,而且越来越大,大街上有两辆大卡车,是拉人转移的。当时街道的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膝盖,他把裤子挽到大腿根,就跑过去帮忙。推上去七八个人后,前面的一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回过头,他又给第二辆车跟前走的时候,水已经到了他的腰际,突然一个大浪猛扑过来,大卡车连同车上的人,一起被掀了个底朝天。他也被推出几十米远,灌了几口脏水,幸运的是,他从小经常在江里游泳,水性还好,没被连续的大浪吞没。惊慌中,他抓住身旁一根粗木头,紧紧地抱住不敢松手,漂荡在一浪又一浪的洪水中。四周一片哭喊声,借着零星的灯光,能看见有人在附近水面挣扎着。他能感觉到,身体被大浪越托越高。刚才还亮着的路灯忽然灭了,漆黑一片,雨不停,水还在涨。他浑身打颤,冷是次要,整个人害怕极了,心里在想,小命大概得在这儿交待了。半夜时分,附近的高楼顶上,有了人声,还有手电筒的光,他就抱着木头划了过去。楼顶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几只手电筒不断摇晃着,他使劲向上呼喊:“救命呀……”七八双手朝他伸过来。爬上楼顶,他才知道,救他性命的,是四层高的化馆大楼顶上的乡亲。

八月九日,抢险的战士,基本清理完了尸体。一周的高温熏蒸天气,到处弥漫着难闻的味道,在防化官兵的日夜坚守下,庆幸没发生可能出现的瘟疫。官方数据说,水害冲毁房屋3万余间,死亡80人,经济损失亿余元。从这天开始,城区近十万人,手持《灾民证》,在铁路部门的通融下,从金州火车站出发,踏上投亲靠友的漫路。

金州城的这次劫难,是天灾也是人祸,有领导组织不力的责任,也有市民麻痹大意的原因。几百年以来,年年到了夏季,江水都会涨起来,沿江而居的百姓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没人怕水,眼看水来了,家家就打开窗户,敞开板门,把被褥架到房顶,用一根长绳把桌椅板凳系在一起,这才背起常备的小包袱卷儿,啪嗒啪嗒,踩着水,到高处去避一阵子。江边的孩童,从小就会唱这首歌谣:“洪水来了不用愁,老小先走青年留。东西捆好搬上楼,坐在房顶看水流。一包旱烟一瓶酒,等到水退再下楼。”九年前的一次大水,水涨到接近桥面的地方,人们还戏称可以坐在城堤上洗脚呢。但这回,江水不再像过去那样貌似温顺,而是变成了一头疯狂的猛兽,闪电般肆虐了金州。霎时间,使这座古城变成了泽国,给人们留下了永远忘不掉的沉痛记忆。

人算不如天算,段团委王记,雄心勃勃要烧的第一把火,终究没烧起来,被这场始料未及的金州大洪水,彻底给浇灭了。

5

定职时,彦记分到了检修车间。不久,在全国“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中,抽调到段保卫股“以工代干”助勤。凡涉及到职工的案件,都要他们去内查外调,核实材料,为案件的最终定性,提供佐证。名叫王高扬的学兄,和他是一个外调小组。跑外调,是急活,每项都有办结的时间表,任务来了就得立马出发。有一次,去古城外调,正值春节前夕,车上人满为患,俩小伙挤上车才知道,车厢里完全没有转身的空间。俩人被夹在车门附近,感觉都要被挤扁似的,连厕所里,竟然都站满了旅客。稍好一点的是,到了晚上十点钟,在中间一个换乘的车站,下车的人不少,开车后能垫片纸,坐在地板上了。再仔细一看,好家伙,原来座位下面的地板上,都睡满了人。

这天下午,俩人在保卫股归整材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彦记拿起话筒,是段长打来的,说是赵海滨在段门口又发酒疯,要他们去吓唬吓唬。股长去分局开会,这事只有他俩应对。王高扬说:“你把他叫来,我来收拾这个酒疯子。”赵海滨是最早一批招工进段的,三十多岁,他的爱人在客运段上班,是列车员。只要听到闲言碎语,就对她疑神疑鬼,又是翻包又是跟踪,老婆气的几次要离婚。他一犯神经还爱喝酒,酩酊大醉后,就到段机关闹事,一会要换岗位,一会要换房子,一会又说工资低,没完没了的缠人。这不,老婆退乘后,没按点回家,一个人在家又喝高了,还提着没喝完的酒瓶,坐在门卫,正骂骂咧咧的。彦记劝着哄着,把他拽到保卫股。其实,他就是借着醉劲,胡言乱语,释放心里的烦闷。还不时地举起酒瓶,抿一口,跟王高扬颠三倒四地搅着。说到急处,扬言要摔了电话,砸烂玻璃板。纠缠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推不走。王高扬有点不耐烦了,打开股长办公桌的抽屉,擅自拿出来给股长配发的手枪,给桌面上一搁,吓唬说:

“看看这是啥,再胡闹,小心你的小命!”

“你娃能,试试。”醉着的赵海滨,当然知道,王高扬根本没胆来真的。

“吧嗒,吧嗒”王高扬拿起桌面的手枪,把保险锁来回板动了几下,假装是要对着赵海滨的样子,他要真地吓唬吓唬这赖怂。

“王高扬,你不敢。”赵海滨提着酒瓶,还在激将,自鸣得意地比划着。

“你看我,敢不敢!”说时迟,那时快,王高扬冷不丁的举起手枪,对着赵海滨,只听“嘭”的一声,一颗子弹飞出枪膛。

马虎胆大的王高扬,举起手枪的一瞬间,在心里也分析了一下,断定股长肯定不会把子弹压进仓。不管保险锁是否打开,就对着赵海滨的脚下,直接扣动了扳机。子弹射在赵海滨双脚前的半米处,在水泥地板钻了个小眼后,反弹到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又掉落下来。震惊中的王高扬,自己都不知道,手里的枪,啥时间砸在了的脚上。对面站着的赵海滨,在枪响的刹那间,两腿一软坐在地板上,吓的尿湿了一大片,差点休克过去。彦记,被吓的钉在那里,一动不动,思维也停滞了。

枪声,惊动了机关上班很多人,好几个跑过来问咋回事。忙乱中,赵海滨早已溜之大吉。回过神来的彦记,赶忙收拾着地板。王高扬急忙跑上二楼,给记和段长,作汇报和检讨去了。

第二天,段长在交班会上,把枪走火这件事,摆了出来。说道:“我跟记商量过了,扣保卫股长和王高扬一个季度奖金,俩人的面检查交党办,扣赵海滨一个月奖金。”

事后,王高扬在办公室愤愤地说:“这狗日的,最不是啥好东西。在家里整天欺负老婆,喝点猫尿,经常到段里闹事。那天,我真是气急了,也没想到,股长的枪里真有子弹。”彦记说:“王师,你那天确实有点冒失。这种无赖,也确实不好对付。”“我真看不惯这种货色,给男人丢脸。”

赵海滨,被那次走火的枪声,彻底地给治服了。这以后,只是乖乖的在家里,一个人喝闷酒,再没出来惹过事。

这次全国性“严打”,讲究从重从快,共判决了八十多万名犯罪分子,两万多罪犯被判处死刑,有效地维护了社会秩序的稳定。分局范围内,判罪了十多名职工。其中一个,是小站的青工,刚上班一年多。一天晚上,宿舍热的难耐,站区几个小年轻,在站台头乘凉。当地一村民,背着一捆中药材,正好从他们身旁路过,他们没事找事,恶作剧把人家吓的扔了中药材,拔腿就跑。没多久,“严打”开始了,那村民就告到了铁路派出所。一查,其他几个脑子灵光的,赶紧统一口径,坚决不承认,给派出所写了份保证后,拍屁股走人。他是老实疙瘩,想着就那点事,大不了赔点钱,罚点款,就一口认账了。根本没料到的是,案卷报上去,很快就给判了八年。

6

张建华定职后,也是先分到了检修车间。段党办主任提拔纪委记后,急需补充一名政工干事,他就如愿补充上位。对年轻人来说,党办是全段各岗位最有诱惑力的地方,张建华无疑是同学中最幸运的一个。他的能力,当然也是没说的。金州机务段,职工人数刚过千,党办的定员是俩人,一个是党办主任,实际上是组织干事,负责干部管理工作。另一个是宣传干事,负责全段的宣传报道工作。上任不久,他给段领导汇报同意,把二楼没用的女厕所,改成了洗相室。平时的工作,除了麻利地处理完案头事务,尽量抽时间多跑班组,搜集一线干部职工的好人好事,各岗位的闪光亮点,及时地做好宣传和报道。给党办配的照相机,几乎就不离他的肩,白天忙着照,晚上加班冲洗,一呆就是三四个小时。药水的配制,人像的定影,照片的剪裁,一点一点摸索,很快掌握了黑白照片的冲洗技术。

新官上任,格外勤快,工作干的风生水起。铁路局的报纸上,每月至少刊登五六篇机务段的稿件,金州机务段的大名,较高频率地见诸报端。他还起草了《新闻报道稿件奖励制度》,极大地鼓舞了全段青年职工,学习和投稿的热情。对《内参》,他盯的很紧,都是尽快在班子成员中传阅。这不,周二上午,他给工会的领导送去两份,还特意说周四周五他来收回。结果领导去分局党校,参加了半个月培训。回段后,领导翻了半天,没找到,说:“我给你送去了吧。”他说:“肯定没有,我有台账,收回后,都会在第一时间里销号。”“那我全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不可能弄掉啊。”“您确定没有拿回家去看?”“公,我从来不带离办公室的。”“那就一定还在办公室里,您忙的话,我来找。”“这样吧,你先去,我这会有事,下午我再仔细地找一遍。”“嗯,好。”

张建华在办公室上班的第一天,新任纪委记就对他很严肃地说:“《内参》的管理,不是小事,你必须慎重,不得有半点马虎,年底要全数上缴分局,统一收回管理。少一份,具体经办人背个处分不说,段上还得给分局写面检查,受到通报批评。”他当时深深地点了两下头,表示一定牢记。可这上任不久,咋就真的出了纰漏!他一点不敢怠慢,赶紧把这事作了汇报。听完他的话,纪委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脸严肃,自言自语地说:“还真能出这样的事。”张建华站在对面,看见纪委记满脸写着生气,额头处渗出了冷汗。停了一会,他说:“你先回办公室,我再问问。”张建华轻手轻脚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使劲回忆《内参》传阅的所有细节,一幕一幕如电影的镜头,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他在那个地方出了漏洞。领导那边,还是找不到的话,他只有自己先背个处分了。

第二天一上班,纪委记就去找,还是没结果。张建华感觉这事越来越大,他越想越后怕。但这事,最担心的人还不是他。纪委记是过来人,他知道这事的利害关系,尤其可怕的一点,还不是丢失件本身。最叫纪委记担惊受怕的是,张建华连预备党员都不是!如果因为丢失件的事,牵涉出来他不是党员的话题,那整个班子成员,可能都得挨板子。党办的干部,不管是以工代干,还是正式在编,原来是一名非党员职工。这不但在分局,甚至在全铁路局,都成了的笑柄。纪委记,甚至已经在思考,如何向上级组织汇报这次的严重事件。

工会领导那边,他说又找了两遍,还是不见踪影。纪委记召集俩人,在办公室里,先是张建华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领导又说,具体归还的情况,他记不清了,但明摆着的是,他办公室里确实没有。纪委记提醒他说,你的办公室最近丢其他东西么,是否可能进来小偷,是否进来过其他闲杂人员……领导很肯定地说:“这些都没有”。问完了这些话,纪委记感到自己的后背一片冰凉,快要到了绝望的地步。三个人都默默地坐在那里,思维发生了瞬间的短路。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纪委记缓缓地问:“张建华,你认为,还有必要,再找一遍不?”他想了一会,有点胆怯,但坚定地说:“我看最好还是,咱们一起再找一遍。”纪委记点了一下头,说:“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并具体分工说:“你就坐在那里,再好好回忆回忆。我在件柜里找,张建华你在抽屉里找。”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边都没消息,俩人还在默默地翻看着。张建华的双腿有点麻木,他起来活动了两下,看见纪委记的进度,三个件柜只剩下一个了。他这边,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抽屉,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把最后那个抽屉拉出来,一页一页的在查看。最后,他拿起来一厚沓件的塑料袋,正要解开扣的时候,领导突然站起来,说:“我记起来了!对,对对,就装在那个袋子里。”说话间,他跑过来,打开那个塑料袋,抽出了两份《内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去党校学习前,没来得及看,是特意装在件袋里,压了底的。真是不好意思,这几天,把你俩折腾的不得安宁,把我也搞的紧张兮兮的,多亏你俩的提醒。”纪委记长长地松了口气,有点埋怨地说:“累是小事,你把我俩吓的半死。”“实在对不起,以后即看即还,保证不再耽误。”纪委记最后叮嘱说:“好了,好了,虚惊一场,这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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