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还在漂泊,在一家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认出这是他的家门口,沉重的走了进去。他堪堪走入,就听见父亲正大声的打着电话,手不知道在比划着什么。见他进来,只是先冷冷的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表示,即便他过了两年才回来。
印象里,父亲很少有和善的话,不动声色的引导,鼓励的眼神和善意的微笑,他时常认为,男孩子只有通过大声大嚷的发脾气,棍棒和严厉的教育,才能被塑造成一位强壮、坚强、勇敢的男人。父亲时常用"你爷爷当年就是这么教育我的!大家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不能?"来灌溉他的思想,但他没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去等待、寻觅、行走,直到走到父亲制定目标的终点,从那汲取到一点光源与爱。
父亲在电话里高谈阔论,他就沉默的坐在一旁,静静的如一棵树。
曾经,父亲的见解是他童年时期在井底看到的一片天空,他紧紧的盯着,认真的听着,试图从那些话语里看到世界留下的足印。在他童年时期的小小一方天地里,父亲像一名耀眼威武的将军,侃侃而谈。他是如此信任,如此崇拜父亲。
他看着父亲背靠在沙发椅上,像君主一样指挥着世界,衣服撑起的肚腩,灯光照耀下微微泛油的脸,黝黑的面庞,偶尔激动处喷发而出的口水。
在父亲眼中,他发表的意见与见解永远是正确的,其他的都是疯狂的,不切实际的,无用的和有病的。父亲在家里发表见解时,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这种自信使得他的逻辑不用自圆,中心也无需明确,只是无差别的把所有人扫射一通,除了自己之外。
他骂上司、领导;骂没及时上菜的服务员;骂扫地时不小心把垃圾扫到他经过的路段的清洁工;骂新来的下属;骂母亲服务不贴心,没有体谅他;骂凭运气赚到钱的人;骂培养孩子符合他心意的人;骂制度,骂政府,骂美国人,骂犹太人,骂所有在他认知里的人。
他在父亲一连串的输出中,会感到一阵阵凉意。多年后的今天,他忽地能将那种凉意精准描述出来:"父亲在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神秘的现象,这是所有暴君共共有的现象,他们的权利不是建立在思想上,而是建立在他们的人身上。"
电话的声音停止了,父亲便悠悠地转过头,看向他,命令道:"赵晰,去给我倒杯水。"他是顺从、屈服的,只是因为从小生活在父亲高大身材和压迫性的话语,使他无法反抗。父亲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润声道:"从小我就没有你这种这种条件,不仅能出远门去上学,还可以去各地研学、旅行。我六岁就在帮着父亲喂羊了,上午除了草喂羊,下午去走路上学,晚上还要做家务。"他一副忆往昔的口吻,"我们那时可没吃那么好,肉都是春节才能吃的。冬天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这才是饥寒交迫。你那些军训算什么?你看看现在房子这么大,生活条件那么好,父母还供钱给你上学。
那时我们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潮湿阴暗,父母不仅不会给我钱,甚至我甚至还要自己去打工赚生活费,并且还往家里寄钱。当年,我还当过兵,腿上这里,"他瞪大双眼,感慨地指了指,"这两个伤口,就是在极其严寒的天气下,被割伤了,却因为一直裸露在外,一直都没好。"
他静静的听着,希望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明白,在这时,父亲是希望他只做一个聆听者,用谦卑的姿态表现出对他的服从与赞同,以满足他强大的掌控欲。
但是,他想,这些耳熟能详的言语,作为孩子就曾听过的话,在那时候的他会不会有一丝疑问:那我作为一个孩子,为什么要承受父亲所受的罪?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呢?
那些酸涩、不满的"玩笑",那些感慨"你们这些小孩现在日子过的太好了,太安逸了"的话,可能是因为当时的父辈是必须靠艰苦奋斗而得来的,而现在的他们往往轻而易举的得到。但,他想,他也在进行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斗争,父亲总是不以为意,他觉得只要在年龄上比他晚,就毫无意义,他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指责。
但斗争的区别在于:他既无法坦然面对,把自己所受的磨难当做一种自夸、吹牛的工具,也无法用利用痛苦与磨难来压迫别人,使别人变成自己理想中弱小,低声下气,心甘情愿臣服于自己权杖之下的样子。
父亲本该继续侃侃而谈:他利用这些磨难而打出的"江山",却看到他沉默低头的姿态,满意地喝了口茶,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看着手机。
他陷入沉思,每当父亲对比完,他总是沉默的接过父亲的茶,以一种感谢的姿态面对他。每当他再次接受父亲馈赠的时候,他总是怀着惭愧,负罪之心来享受,被疲乏包裹着无法还以行动上的感谢。而后,每当他做出任何一个关于离开家的选择时,他会回忆起父亲的言语,那些没有被话语波及到的地方,便是他选择的归宿。
饭菜香渐渐飘来,母亲吆喝着大家去吃饭,父亲是那样急切。父亲时常教导他,他应该安静,快速,干净的吃完饭。他总是牢记于心,并一直作为他评判世界的标准,但父亲本人却经受不起这样的审判。
他吃饭时,是匆忙的,是赶着投胎的,边吃还边骂吃的饭菜,哪个不合他胃口。母亲总是温柔、低声下气的忍让着,宽容着,询问着。他有些心疼母亲,但母亲是盲目的,置之不理的。
餐桌上是死气沉沉的,只有他的教导声:"快吃,我早就吃完了!为什么不吃这个菜,这个菜有才有营养。别像个女孩子一样细嚼慢咽的。"表明他吃完的证据,只有碗里、桌上、地上散落的饭粒,滴落的油渍。
父亲还不允许吃饭时,他做别的事情,但父亲却在一一执行。他会看手机,剔牙齿,掏耳朵,擦鼻涕,修指甲,仿佛像是一位皇帝。因为皇帝立下的法规,只有皇帝可以不遵守。
他有些胆怯的开口,"父亲,我拿到的奖学金和优秀毕业生,一家世界500强的公司录取我。"
父亲动作停歇了一下,只是淡淡的一声"哦,这算什么?想当年我也是天之骄子,现在还是身处在烦扰又辛劳的生活里。"他滔滔不绝。
他还是鼓足了勇气,打断道:"父亲,你就不能鼓励一下我吗?"
"什么?"父亲以一种极其疑惑不解的声音,反问道。震惊,威胁溢出眼眶,稀疏的头发随着愤怒而抖动着,脸上有些松弛的肉随着说话声起起落落。
"正是因为有我,才有你。你不应该感谢我吗?凭什么让我鼓励你?最重要的是,你凭什么打断我说话?"他愤怒的一拍桌子,碗筷都有些颤颤巍巍的偷瞄着他,他粗壮,充满茧子,有皱褶的手,指着他恐惧的眼球,一连串的责骂喷涌而出。
他欲想反驳,却差点被父亲随手拾起的物品砸中。母亲这时才连忙上前,低声安抚着,拍着父亲喘气颤栗的背。父亲这时把矛头指向母亲,责骂着说"正是因为她,孩子才会变成这样。不讲道理,不懂感恩。"
他有些沉默,看着母亲只是低声安慰着,始终以温柔的姿态维护着,附和着父亲。然后默默擦去心里曾划下的底线,再往后退一步。
他想逃离,又无法逃离。在他的自我评价体系里,父亲的认可是最重要的指标,远胜于其他的因素。他一次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换不回父亲的肯定,他也愈发觉得:结果上越成功,实际上越失败。这和他在同学里悟出的道理完全相反,让他矛盾,茫然,有种被撕扯的疼痛。
他也舍不得母亲,母亲被困在父亲统治的国土里。母亲是位顺从,耐心温和,卑微,隐忍的女性。他明白,是因为爱父亲,因为爱他,因为爱这个家,才会尽力去微笑,去建造沟通的桥梁。他回头望向母亲低声安慰父亲的背影时,正好对上了母亲回头向他的微微一笑,示意他,赶紧走。
以前他不明白母亲的笑。现在,这刻,他明白了,"每个微笑背后都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他转头就走,慢慢移出父亲的视线,捂住耳朵,假意听不见有点苍老的嘶吼,他小心地关上门,希望帮母亲消灭一点火焰。
门被关上,迎面撞见位不相识的邻居。他刚要离开,邻居却以惊喜开口,"你是赵晰吧?真是一表人才,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代我向你父亲表达一声感谢。上次正是他帮忙看管我家小果,小骨回来后又开心又激动,一直说这个叔叔特别渊博,对他特别有耐心,特别善于鼓励他,好想也有一位这样的爸爸!你父亲还一直跟我们说,他家孩子小时候不太优秀,跟我们孩子没法比。今天我见到了真人,他可真是太谦虚了,肯定是他教育的好,才有这么质彬彬,乖巧懂事的孩子!"
这位邻居越讲越激动的拍了拍他的肩,还好奇的询问他"大学是哪毕业的?工作了没?"
他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还是礼貌的回应了这位邻居。这位邻居越听越兴奋,手中带着的银镯子与她的手腕微微碰撞,镶嵌着大钻的戒指与他凸起的肩胛骨相碰,分开,再触碰。在空荡的楼道里,一声一声,激起他灵魂的铮铮作响。
他机械的接过邻居提来的礼物,不知进去,还是离开。像是在黑夜里,一个失去的盲杖和手机的盲人,被困在一个围城中,只能站在原地,等待着太阳升起或世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