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户很普通的农家,一对中年夫妇,加上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天还没亮那妇人就起来,在厨房里不知道鼓捣着什么,当然,这是昨天晚上钱无病三人给的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起的效果,可怜这对夫妇,为了这意外之财,连自己的卧房也给王岳腾了出来。
年轻人贪睡,加上昨日里又苦奔劳累了一些,吴虎臣还在呼呼大睡着,钱无病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整整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在他脑子里倒腾的就是那金光闪闪的“百户”二字,十八岁的锦衣卫百户,而且是实职实授,这在锦衣卫里,应该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吧!至于是在北京当差还是在南京当差,钱无病想了想,大致这个百户,是要放在南京的千户所里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到时候把嫣然接到南京去,有了前程,在哪里不都一样。
屋子里轻轻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这是王岳起了床,昨日的劳累惊险,对王岳来更甚,年轻人睡一觉依然精力充沛,可他一身老骨头,却是仿佛浑身都散了架一样,酸疼无比。天快亮的时候,他才稍稍眯了一会儿,这院子里一有了动静,他就立刻就惊醒了起来。
“老爷,您起来了!”按照王岳和他们的商量,此刻他和吴虎臣就是王老爷的家人了,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称呼老爷的。
王爷微微点点头,钱无病利索的重新打上一盆清水,送到王岳面前,动作做的自然无比,什么前程,那是到了南京之后才有的事情,眼下,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老人,他这个小辈伺候起来,那是再自然不过。
“昨日里我问了他们,这最近的骡马集市,也在十来里外,不过,距离这三四里地的地方,有一处驿站,没准能在哪里淘换出几匹好马来!”钱无病一边伺候着王岳洗漱,一边汇报着昨日里和这农家的男人聊天的结果。
“吃过东西我随你们一起去!”王岳点点头,他人老成精,断断是不肯让钱无病一个人离开他的,对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总得防备一些,没准刘瑾的爪牙还在这附近四处寻找他呢。
“无病啊,这京师咱们是不进去了,那人的爪牙到处都是,咱们不得不小心一点,待到买到马匹,立刻就动身去河间府!”
“嗯!”钱无病应了一声,如果有可能,他倒是还想回去给吴家报个平安,不过,眼下似乎不大合适,他也不强求了,毕竟如王岳所说,这一路未必太平,还是尽量小心的好。
说话的功夫,吴虎臣也起来了,用过饭食,三人朝着农人指点的驿站方向,不慌不忙的而去。
大明朝的驿站,是属于会同馆管辖的,在京是为会同馆,在外的,则就成为驿站了,除了北六南三两京九个会同馆之外,这驿站遍布全国各地。驿站的主要功能是飞报军务,传递报和转运物资,当然,接待各地在外的官员,差人,也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按照朝廷的规定,像驿站这等负责飞报军务传递和转运物资的地方,依照其位置的重要程度与否,一般都配置了五匹到数十匹马匹不等,若是遇见紧要的时候,就是住宿官员的马匹车辆,这驿站的官员,都是有权调用的。
对于朝廷规定的马匹,钱无病等人肯定是没有指望购买的,就算他们敢买,那驿站的官儿也未必敢卖,这个,就算是钱无病亮出锦衣卫的腰牌来也没用,除非他是执行公务。至于亮出王岳的身份来,那自然不是问题,驿站的马匹全部牵走都没人说半句,但是,王岳若是亮出身份,可以肯定,不用一个时辰,那带着刀子的客人就不期而至了。
所以,钱无病的目标,是那些在驿站中的官员带的马匹,这里是京师近郊,不管是进京的,还是出京的,驿站里总归是不少住客的,钱无病甚至知道,有奉旨进京的官员在驿站一连滞留几个月的都有。
三个人,一老两少,王岳甚至还剪下几缕花白的头发粘在颌下,乍一看,赫然就是一个带着两个亲随出京的富家翁,走到驿站附近,到也不甚打眼。
留下王岳和吴虎臣在门外茶铺,钱无病走进了驿站,一进驿站,就听得里面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争吵,而围观的人,居然凑了一大圈。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钱无病扭着头朝着那边看去。
人群之中,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孩儿,正拉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衣襟,死活不让对方离开,而在他的对面,一个身着绸缎满脸横肉的大胖子,正脸色不愉的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情呢!”钱无病拉着一个看热闹的家伙问道,这人一看就是随从打扮,钱无病要找人买马,找这样的人问是最合适不过了,当然,眼前有这么好的话题和人搭上话,他还是会利用的。
“体面啊,一点体面都不要了!”那人有些痛心疾首,“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正五品官儿么,这等事情也做得出来!”
对付这种人,钱无病很有经验,一角银角子递了过去,这位的“忧国忧民”登时不见,换上一副八卦的面孔:“看见那小娘子没有,她拉着的人,是他爹,两淮的一个盐课提举司的提举,正五品的官儿呢,这不被刘公公拿住了痛脚,罚没一千二百石,为保住头上这顶帽子,他连脸面都不要了!”
“那也不关那位小姐的事情啊!用不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吧!”钱无病奇道。刘瑾刘公公好罚款,也是京师人所尽知的,据说,刘公公看到了贪官污吏,不罚得对方一个家破人亡,那是不肯罢休的,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所以我就说体面都不要了嘛,你看到那个胖子没有,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直接许给那胖子做妾了,能换多少银子回来,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小娘子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今日里见到这胖子来接人来了,怕是心头委屈,这不拉着他爹分说么!”
这样啊!钱无病点点头,这等事情,固然听起来可怜,但是可怜之人,必定有可恨之处,倒是和自己没多大关系。
“对了,这位兄弟,我家老爷想买几匹好马,听说这里有时候倒是能淘换到好货色,兄弟要是有好介绍,少不了你的好处!”
“要马?”那人看了他一眼,很是奇怪的说道,“去找那个卖女儿的提举啊,他眼下除了头上那顶官帽子不卖,只怕什么都肯卖的,好像他这次来京,倒是有几匹不错的马!这里其他的人,倒是没有听说有马匹出让的。”
摸摸怀里王岳给的银票,钱无病心里有底气了,这辈子他还没有拿过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整整两百两,见票即付。若不是王岳拿出的,他还有点怀疑是不是假的呢。
“都散了散了,聚在一起成什么体统!”正对面的客房,走出来一个老者,看那服色,也是一位朝廷命官,吆喝了几句,众人不是官差就是官眷或者官眷的从人,对这正儿八经的官员发话,还是有些畏惧的,听的这话,纷纷的散了开来。
“孙大人,你也注意一下朝廷体面,被御史们参上一本,你脸上也不大好看!”那官员见到众人散开,对着人群中露出的提举大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也不看对方脸上如何青白交加,自顾自的回房去了。
“这位大人请了!”钱无病走了过去,微微一拱手。
“什么事情!”孙玉平正在郁结,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说这么几句,正在又羞又恼的时候,有人凑了过来,自然是没什么好声气。
一块腰牌从眼前这人手中滑落出来,在他面前一亮,他登时骇了一跳:“锦衣卫?”
“大人借一步说话!”钱无病低头垂目,仍然一副恭谨的模样,但是孙玉平可不敢怠慢了,眼下自己的一屁股糊糊事情都没处理妥当,这锦衣卫又找上门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路数。
“倩儿,你且放手,我和这位大人有话要说!”他有些无奈的抬抬手,女儿的手拉得太紧,实在是轻易挣脱不得。
“我不!”哭得一塌糊涂的孙倩,却是决定如何都不放手了,那个看着就恶心的家伙,就在一边虎视眈眈,爹要是一走,自己再怎么要强,也不管用了。
“孙小姐,孙大人有要事商谈,不如让我来伺候孙小姐吧,过来几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没有什么害臊的!”那一直皱着眉头看着孙家父女的胖子,此刻见到有转机,也见缝插针的凑了上来。
“你滚开!”孙倩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胖子的殷勤,这让胖子脸上又难看了几分。
“孙小姐也一起过去吧!”钱无病指指旁边的空地,回过头对这个胖子微微一笑:“北镇抚司找孙大人说话,这位仁兄,也要一起来听听么?”
胖子一个激灵,头摆的跟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以为能娶个官家小姐就是祖宗烧高香了,他还指望就这样和这位提举岳父搭上关系一起发财呢!眼下被锦衣卫盯上,那什么都不指望了,这孙家小姐,就算是发卖到教坊司,也轮不到他了。
“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咱们兄弟请你吃饭吗?”见到对方草鸡了,钱无病脸沉了下来,“孙小姐的话你没听到么,快滚!”
见到这个厌物抱头鼠窜而出,钱无病满意的点点头,笑着对惴惴不安的孙玉平说道:“孙大人,有一笔买卖,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因为刘瑾新政的罚款,官员被逼卖女的事情,并非笔者杜撰,实际上,史记载,当时浙江转运使因家财散尽也凑不够罚款,将自己孙女卖与商人做妾,确有其事。历史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