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的声音并不重,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的清晰……以及惊悚。
王熙凤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道:“小红你说甚么?破相?谁破相了?”
“就是珠大奶奶膝下的兰哥儿。”小红喏喏的道,声音虽依然清脆,语气却是格外的不安和慌乱。半响,都不曾听到王熙凤说话,小红更害怕了,“琏二奶奶,是我娘托人传了口信进来,我、我……”
“好孩子莫怕,来,你先起来,好生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咱们不着急,你好生说,慢慢说。”王熙凤虽惊愕,却还不至于惊恐。
许是因为担忧了太久的时间,这会儿乍一听到贾兰破了相,王熙凤除了惊愕之外,竟还生出了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伸手将小红从地上拉了起来,王熙凤用哄巧姐般的语气安慰了她几句。小红到底年岁小,先前也是被传信之人的语气给吓到了,这会儿听了王熙凤的安慰,倒是镇定了不少,她本就是能言善辩之人,抿了抿嘴就将事儿娓娓道来。
“那话的原委应当是‘珠大奶奶跟前的兰哥儿破了相,说是出痘时不经心,让兰哥儿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如今好妥当了,才发觉落了疤’。大致便是这样的。”
王熙凤面色沉了沉,不过语气倒还算平静,追问道:“是谁给你传的消息?这是头一回?”
小红有些惧意的哆嗦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王熙凤的话:“给我传消息的是个洒扫婆子,旁人都唤她作杨婆子。那杨婆子的儿子是跟着我爹做事的,儿媳妇则是针线房那头的,同我家仿佛有些亲眷关系。她以往倒是不曾给我传过消息,只是替我娘捎带过几回东西。”
“捎带东西?”
“是的,琏二奶奶。自打我爹娘从扬州回来后,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会让杨婆子替我捎带几样东西。有时候是一包糖果子,有时候是一件贴身衣裳,或者是好看的绢花之类的。这不,前些日子,我随巧姐一道儿去了东院那头,许久没有见过杨婆子了。今个儿回来了,就在方才,杨婆子匆匆来寻我,却没给我任何东西,只带了这么一句话。”
“小红,你做得很好。这事儿我知晓了,你先回去陪着巧姐,等明个儿,我将你娘唤进来,你们娘俩到时候也能见个面,说句话。”
“真的?谢谢琏二奶奶!”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先前被唬了一大跳,可这会儿听得王熙凤这话,小红登时笑开了。告了别后,就蹦蹦跳跳的出了堂屋往东屋去了。
王熙凤目送小红离开,面色却是愈发的难看了,连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也死死的握成了拳头。她并没有在堂屋说事儿,而是转身回了内室。
内室里,贾琏愣愣的站在炕桌旁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竟是看不出来究竟是受惊多还是震怒多。
“琏二爷您可是都听到了?这事儿应当是真的,小红编不出那样的谎话,至于那杨婆子,大概也就是个传话的。”其实,之所以确定这事儿是真的,与其说是信任小红,不若没人会编造这种谎言来的更靠谱些。毕竟,编造贾兰破相的谎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非是故意打算让李纨急得病倒,可显然这个消息尚未外传,也许王熙凤是除了荣禧堂外,头一个知晓这消息的主子。
“琏二爷?”
“我听到了,兰儿他破相了。”贾琏说这话时,面上阴晴不定。甚至别说是王熙凤了,就连贾琏本人,都不知晓这会儿自己是个甚么心情。
其实,贾琏并不是很在意贾兰这个人。对于贾琏而言,他甚至对贾兰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毕竟贾兰一直都是养在荣禧堂的,平日里也很少去贾母处请安,连王熙凤对贾兰都不怎么熟悉,更别说是成天在外头晃悠的贾琏了。可以说,要不是贾兰身上戳着“贾珠之子”这个标签,贾琏甚至都不会想到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贾珠之子,这是贾琏对贾兰仅有的印象。
“琏二爷这是担忧?其实,二爷您仔细想想方才小红那话,她说的是,兰儿伸手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也就是说,未必很严重。这烧伤烫伤是最难治的,可若仅仅是破了皮,应该没甚么罢?咱们是怎样的人家?回头仔细寻寻,还怕寻不到上好的创伤药?这兰儿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六岁的样子,待过个十年,说不定早就好得看出来了。”
事到如今,王熙凤也只能这般安慰了。可显然,贾琏并非贾母,不是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哄好的。
在沉默了半响后,贾琏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水痘不比旁的病症,若是落下了疤痕,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去除了。”
“那也无妨的,兰儿又不是姑娘家,不过就是落了个小疤痕,咱们这等人家,还怕将来兰儿寻不到媳妇?”
知晓王熙凤这是玩笑话,可这话依然不曾安抚住贾琏。迟疑了许久,贾琏坐回了炕上,随手端起了茶盏,也不喝,只这么把玩着:“凤哥儿,你忘了吗?走科举之途,首要就是查看是否有疾。”
王熙凤面色大变。
因为无论前世今生,贾琏都不曾走过科举之途,哪怕如今贾琏身上有个捐来的同知,可捐官只需要看钱财到位了不曾,旁的一应都无妨。因而,王熙凤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不知道,而是从未往那方面去想。
“只是一个小疤痕,没事儿罢?这这这……”这话明显就是自欺欺人,事实上,连王熙凤自己也不信。
所谓是否有疾,不仅仅指身体上的残疾,更包括了面容有碍、口吃结巴之类的小毛病。甚至就在上一次科举时,还曾发生过放榜之后因着太高兴,意外摔断了两颗大门牙,结果不予录用的事情。
“面上,凤哥儿你说怎么就偏偏在面上呢?以咱们家的权势,倘若在身上别处,哪怕就在手上,那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偏生就在面上!呼,罢了,你明个儿先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这儿想法子多寻一些上好的创伤药来。甭管有没有用,姿态总是要做的。”贾琏苦笑着道。
只是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是让她愣了许久。
仅仅是做姿态吗?仔细一想,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比起她原先担心的贾兰会被人玩掉小命,仅仅破了相这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那到底只是贾珠的儿子,又不是她亲生的,虽唏嘘不已,却无法感同身受。
“想明白了?”贾琏瞧了王熙凤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是啊,想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咱们到底有多自私了。”王熙凤自嘲的一笑,“琏二爷是何时明白的?我是直到方才,忽的察觉到自己虽着急,虽感概,虽唏嘘……竟是没有半点儿的心疼!”
“我从小红说出那句话开始,就明白了。”贾琏倒是老实,直截了当的说了实话,“咱们都一样,前些日子虽担忧过兰儿会出事,可最终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求一个心安罢了。就如同那些听闻哪里哪里遭了灾,跑去佛堂诵经礼佛的人一个德行!他们不是不知晓,只需拿出几千两银子就能救下一大批的人,可他们宁愿去礼佛,也不愿出一个子!”
“那不是怕上头的人……”王熙凤只说了一半,就将话头掐断了。不是她怕犯了忌讳,而是意识到这些仅仅是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