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下飞机后,他们在机场的便利店里随便买了几份便当,凑合了一顿早饭。等出了机场,克拉克才切实感受到了一种凉意,和依旧闷热如夏的南方不同,北方入秋冬这方面鲜少含糊。他们夹在人潮里,时不时还遇上两个拉客的司机——还有些面相年轻的,讲着一口还过得去的英语,问他们去哪,需不需要乘车。
这些统统被布鲁斯用中回绝,随后他掏出手机,直接预约了一辆车。
戴安娜看着镶嵌在大厦中间的广告屏,上面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的预告片,当特效轰鸣的声音被城市的噪声所淹没时,她突然意识到,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过中国的科幻片——多年来,科幻似乎是一个被好莱坞所垄断的概念。她自己的人生本就集神话与科幻为一体,足够拍十部大片,但她还是有看过几部比较经典的科幻片,并且确认在自己的观念中,这个国度似乎和科幻搭不上边。
就像某种化名片,武打片,熊猫,又或者是会功夫的熊猫,带着面具的东方戏剧,茶,旗袍。
夔娥甚至都没怎么穿过旗袍,她更喜欢穿一种带着神秘纹饰的褶皱长裙,鎏金的纹路明灭闪烁,当她漂亮的眉目张扬起来时,她就和那身衣服融为了一体,她只需要带着伞,冷冷地站在那儿,就能像世人轻声倾诉,看啊,极致的美丽,极致的杀意,这两者从来都是不分彼此的。
戴安娜喜欢那姑娘,方方面面的。
所以她开始思考,这个她鲜少涉足的、也自有规章的国度,正如夔娥本身,似乎另有锋芒——不是《美国往事》中的华人街,不是成龙,不是古建筑,更不止是布鲁斯家里的那一整套昂贵瓷器。
尽管让夔娥自己来讲,旗袍也好看,不穿旗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好的旗袍太贵,差的旗袍穿着难看,打架还不方便。涉及到概念方面的问题,她更难解释清楚了,她无法以一己之力为一个庞大、古老且有好有坏的国度作出一个准确无误的阐释,这简直是为难她这个干饭人。
在预约的车到了后,他们直奔市区逛了半天,在布鲁斯没法把正事挂在嘴边之前,他们就当今年的三人出行提前了。
“我还以为会看到一些更中式的建筑。”戴安娜遗憾地说,廊柱,穹窿顶教堂,繁琐的浮雕,巴洛克、古典主义和折衷主义风格的建筑分列两旁,她不能说不欣赏这个,就是也许——既然是出行,还是希望能看到更多。
克拉克给家人们都买了礼物,并怂恿布鲁斯一起买,还在这人满脸心不在焉、差点踏进奢侈品店前把人拽了回来。
“不是这种,”克拉克无奈道:“那些你在美国都买得到。”
布鲁斯挑挑眉,还是妥协道:“好吧。”
他很快无师自通了那些复杂多样的软件,并熟练地运用他们安排起了接下来的行程。谁也不知道布鲁斯把导航开到了哪,在小巷和五颜六色的建筑中七拐八拐了很久后,他们找到了一家冷饮店。
“我想时间要是够的话,他没准能领你打卡全球的冰淇
淋。”克拉克说。
“是啊,不过谁让有些人一直很忙,下次去法国的话,我愿意带你们去我最爱的那家。”戴安娜举着那根造型独特的雪糕,像普通人那样拍了照,她还把正在付款的布鲁斯也拍了进去。
午间,他们随便拐进了一家路边餐馆,此前布鲁斯特意说明了中国并非分餐制,并问他们想吃什么。
“你们随便点一些就是了。”克拉克说,他有听夔娥讲过关于用餐的注意事项:“你们可以随便点任何想尝试的菜。”
布鲁斯完全没察觉不对,所以他按照以往的旅游经验,真的随口点了几l个菜,他的淡定只持续到了上菜的那一刻——
“……”
“……”
“……怎么了?”
布鲁斯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好吧,他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去参加的街头狂欢,也像现在这样,热腾腾的、丰盛的食物,摆满了整个餐桌。美利坚是个以挥霍食材而出名的国度,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在三个人的饭桌上看到能摆下半条小吃街的菜!克拉克抢在他开口之前举手解释道:“你可以每样都只盛一点。”
“剩下的我可以解决——呃,不够再加……”
布鲁斯决定不然先算了——直到方才,他才切实地理解到了万事屋的日常支出中那怎么看都不太合理的恩格尔系数——等等,那姑娘平时吃得饱吗?
正如克拉克所言,夜兔确实能解决完所有食物,原本还想提醒一下他们的店家默默地拿着点菜单子转回了厨房,布鲁斯还能听到从那头传来的震惊:“哎呀妈呀,我给你讲,外边有个小姑娘,点了一桌子菜全给造完了。”
“哎哟,哪呢?这胃口忒好了吧?”
……布鲁斯决定现在就去结账然后走人。
夔娥的老家位于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坳之间,他们需要从省会坐动车去往县城,然后再转乘开往乡间的巴士,才能最终到达那个村庄。
这听起来像一条通往某个避世之地的路。克拉克坐在列车上时就在想,冰凉的玻璃很容易就能染上鼻息间热气,不属于他的年轻的倒影与远方的桦树和椴树重叠在一起,这是一趟稍显嘈杂的旅程,列车员在高声叫卖:矿泉水、零食、瓜子,来把腿收一收喽。小车的轮子与大车的轮子背道而行。乘务员挨个给人发推销的产品,蓝莓干,奶片,到他们的时候,布鲁斯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就开始装一个不懂中的外国人。
克拉克转过头,斜上方的一个稍瘦的青年在与母亲通话,那对话在他挪动目光时,不小心飘到了他的耳朵里:我今年假期就不回去了。
尽管这并非他的乡音,以字为生的记者还是敏锐地捉到了一丝愁绪,属于异乡人的悲调。最开始的一切家什、梦想、信念以及希望被统统压进了一个行李箱,接着被带上哐当作响火车,带入陌生的风景,带进漫长而疲惫的旅途。在年深月久的颠簸中,箱内的零碎事物不可避免地开始杂糅、重组、生长,直至旅人不经意间想起这样一个行李箱,那势必先经过一阵兵荒马乱的翻找,在打开后,年幼的自己正蜷缩在其中,静静沉睡。
克拉克才开始适应比美国更为便利的基础设施和热闹的城市风貌,他就不得不在之后的旅行中将其抛之脑后。大厦、街市、电车、银行、商店、行人,宛若神迹的科技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被轻轻瓦解在了泥泞的道路两旁,只剩下随风漂泊的草籽;拥挤的大厦瞬间不见踪影,原野的广阔足够容纳每一棵树木,人造的景观被剥离,世界在列车前进的同时开始倒带,他们越往北走,就越远离尘世,在茫茫的莽原中,暮色染出了一道壮阔的地平线。
他们在客运站搭上了最后一班通往乡间的客车。皮革,油,藏在角落中的灰尘,还未散去的浓烈的食物味道。一路上再没有别的乘客,司机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有一把粗狂的好嗓子和热络的性格,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拉到外国乘客。
“你们从哪来的?”
“美国。”
“美国啊。那怎么会突然想到这旮瘩来?”
克拉克温和地笑了笑:“……带朋友回来看看。”
其他两个人贴在他的两旁,在摇晃的车中各自闭着眼。后来,他也逐渐困顿,睡意总在不经意间互相侵染。三个人就这样挤在客车的后排,互相挨着睡了过去。
童年只有在回乡之时才会从箱子里懵懵懂懂地坐起,宛若初生,直至下次旅途开启之前,日光下的泡影尚能折射出虚幻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