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俞香兰从呱呱落地时就饱享父母之爱的时候,而同一乡村的俞大明却开始在苦难中煎熬。
俞大明出生于民国21年(1932年)11月5日夜里。那一天之所以如此令人牢记,是因为距他老家小村庄几里外的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惨遭失火。
古老的旧街,两旁都是接踵比肩的木制小楼。大火延续了好几个时辰,烧毁了店屋200多间,熊熊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亮彻了大半个天空,距离几里之遥的人们似乎可以听见火焰霹霹啪啪的声响。
那火燎得大家心慌慌,如末日来临。许多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寒夜里,嘴里反复叨着一句话:“天火,真的是天火啊,老天爷发火了,土地爷也保不住呀!”
他们遥望着远空的浓烟失魂落魄,俞大明的娘却在呼天唤地。分娩急剧的疼痛,使得一个女人如受炼狱之苦般地惨叫,产婆和一些邻里的魂魄于是被招了回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声响起,驱逐了乡亲们心中的慌恐,代之的是新生命带来的几许喜悦!
俞大明还有个年长八岁的哥哥。
其实在一场灾难夺走父母生命之前的日子里,俞大明还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虽说贫瘠的土地让水稻和小麦这些作物收成不多,但蕃薯是绝对不缺的,父母至少没有让年幼的俞大明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勤劳的父母偶尔会去到几里外的大海里捞些海味回来打牙祭,母亲会做福宁的特色海味一一蟹酱和盐杂。
所谓的蟹酱,是将刚从退潮的海滩捡拾回来的小小螃蟹放在石臼里生生地搥成酱,再加入大量的盐腌制而成的稠状酱料;而盐杂,则是一些手指头大小的各种小鱼,用大量大量的粗海盐腌制数月而成。
在今天,腌鱼被划入了可致癌的不健康食品之列,我们所看到的腌鱼亦是风干的模样,闻起来香味扑鼻。
而福宁那年月里的盐杂,却是带着许多盐渍水的腌鱼,和蟹酱一样,闻起来有着一股海鲜的浓浓腥味。对于习惯了大料辣椒这些重香料味的人来说,那种腥味定是极其恶心难忍。
据说因水土燥热,福宁人极少吃辣,那地上也不太长辣椒等辣性植物。就别提在民国时期,福宁人会懂得用花椒、八角、辣椒这些辛辣之物去调剂和压制腥味。他们的蟹酱和盐杂保留着最原始的海鲜腥味。但吃惯海味的人却会夸腌得好的蟹酱和盐杂地道得冒有香气。
这俩种海味腌杂一直是贫穷福宁人家佐餐的最爱。蟹酱的制作是有季节性的。只有在夏季至秋初时分,落潮后的海滩上爬满了小小的螃蟹,大人们背着篓去追着捡。
每年追蟹时分,总会有人因为没有掐准潮涨潮落的时点,恰又逢到潮涨勇猛,就再也没有归来。年年都有这样的海难发生,一些人家失了亲人,就跟那些亲人下了南洋却不知所踪的人家一样,除了念叨,除了等待,别无它法。
福宁有多少家拥有如此的悲伤,随着潮汐来来去去,永无停息。
但背篓背回来的小蟹却是夏日里孩子们的最爱,大家忙着挑选长得漂亮且蟹钳有劲的,簇拥着比一比看,哪只蟹爬得快,哪只蟹吐的泡沫多。一只小蟹总能养几天,也是孩子们开心玩乐的几天。
俞大明的童年有过许多这样的欢乐。
煮熟的蕃薯就着母亲做的蟹酱吃,这样的味道是俞大明一生最惬意的回味,但父母给的快乐在他七岁那年嘎然而止。
1939年的一天,日本的飞机放肆地飞旋在福宁的上空,投下了一枚又一枚的炸弹,让年幼的俞大明见识了战争的残酷和悲怆一一父亲不幸死于轰炸!
当父亲残缺的身躯被送回家时,俞大明还在等待他带回几只好玩的小螃蟹。
经年累月后,俞大明依然忘不了那样的一幕:父亲浑身鲜血地躺在屋外的木板上,母亲疯狂地扑倒在他的身上。一头篷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颠狂不堪,她失去理智地不停摸索着父亲残缺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对倭寇最恶毒的诅咒,“天杀的鬼子啊!老天怎么不收了你们!……”
父亲的鲜血沾染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和仇恨让那张脸扭曲得极其可怕和恐怖!
乡亲们挤在周围,男人们红着眼跺着脚,女人们一边拉扯着母亲,一边陪着流泪咒骂。
有个女人拉着俞大明硬往父亲身边扑倒,俞大明惊恐地哭喊着,使劲地向后退缩……
命运之神似乎特别想虐弄年幼的俞大明。
再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俞大明和母亲前后染上了天花。
母亲因为经历了巨大的伤痛而元气大伤,无力抗拒而顺从地听命于死神的召唤,不久就撒手人寰。
而俞大明的生命却像蕃薯地埂边上的野草,经历了无数双脚印的踩踏,依然可以顽强地生长。
那场天花带走了福宁近千人的性命,俞大明在奄奄一息得让哥哥绝望的时候却命不该绝,奇迹般地康复,然后再一次领略亲人死亡的痛楚,跟哥哥一起,悲伤地埋葬了慈爱的母亲。
这一次,俞大明显出与之年龄不匹配的成熟,他虽然哀伤但却并不感到惊恐!
俞大明与哥哥相依为命。八岁的他在哥哥的安排,开始替村里略富有的人家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