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掌柜抖着手在湿乎乎的泥土里摸索,抠住刀柄的手指紧绷到骨头传来一阵刺痛。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马匪的包围圈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来人气喘吁吁的大喊:“二当家……二当家,寨子里出事了,嫂子还没到预产期就提前发动了,大当家闹着非要立马进城去,你快回去看看……” “大哥人呢?”二当家目眦欲裂。 “小武正拼了命地拖住他……”来人脸上同其他马匪一样蒙着黑色的汗巾子,只在眼角的位置露出一块淤青和撕裂的伤痕。 二当家大刀一收,急得调转马头往山里奔去。 寿州地界范围,上个月才出了一桩马匪劫道导致商队全员死亡的大案,在那之后大兴府就进入了一级戒严状态,人员进出都要经过比日常更加严格的盘查,大街小巷还有军队日夜巡逻。 不仅如此,四面的城门外都粘贴着马匪的肖像画,足足贴了一整面通告板,都是根据之前被抢劫商队的口述绘制的。画像上的马匪蒙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凶横的眼睛和魁梧的身材。巡逻军若是当街看到有人与画像有几分相似,就要立即揪住行人盘查。 虽然大家都一样蒙了脸,但是大当家与他们不一样,他侧颈上食指长的胎记在某次抢劫中被商队的人记了下来,作为特征画在了通缉令上,这时候进城只会被抓个正着。 原本各司其职的马匪一下子乱了套。 正准备亲自过来提溜二掌柜的那名马匪忙着来回张望,一时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是灾年为了混口饭吃才落草为寇的,没了带队的主心骨,除了张着嘴四处问他就什么都不会了,“大武哥,剩下这些人咋办?” 大武正是来报信的人,他急着回寨子,“搜过的就扔路边,剩下的人蒙了眼,和货物一起统统压回寨子……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都动作快!” 马匪得了命令,充作包围圈的人影纷纷弃马像恶狼扑食般向着中间的几人猛冲而来。 常满脑子转的飞快,听说是寨子里有产妇提前生产打乱马匪的计划,此时再闹出事端恐怕容易被暴怒的马匪当场格杀,两名镖师的尸体还躺在她脚边不远处,鲜血顺着雨水在地面晕开来,她扫了一眼之后都没敢再往那边看。 她分析着现有的信息,还没被搜身的只剩下含他们四人在内的不足十人,镖师和脚夫们都被绑了手脚扔在包围圈外侧,对方几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中间,此时想靠引起骚乱逃走更加不容易得手了,去了马匪的大本营也许更不好脱身,但总比现在就丢了性命强。 她一把拦住二掌柜起身的动作,轻微摇了摇头。 马匪用麻布蒙住众人的眼睛,再绑住双手,也许是因为常满四人一直不吵不闹十分配合的态度,没有将他们反剪双臂,只将他们的双手捆在身前,把他们和其余人都推上了一辆空驴车。 马匪赶着车队拼命往山里逃窜,驴车很快远离了商道,前面的驴子在泥泞的丛林里迈开步子飞奔,车轮弹跳着碾过树叶和石块,后面的板车上几人尽量蜷缩身体奋力抠住木板,在无边际的颠簸中起伏飘摇。 摔下去不死也半残,更可怕的是车后还跟着全速奔跑的马儿,若是掉下去被马蹄直接踩过,内脏都会变的稀碎。 阿勇用结实的小腿死死缠住常满的双腿,帮她稳住身形。 常满趁机将腰间的荷包松开了个不大的口子,里面的铜板和碎银子在无人注意中飞洒而出,叮叮当当地砸在木板上再滚落到山路上,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前来救援他们,只能尽量留下线索。 临时找来的粗麻布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空隙,她从蒙眼布缝隙中尽力向外观察,想要找到几处路边的标志物,奈何路边只有成片让人根本无法分清的植物绿色,只能从驴车前端略微扬起的角度判断他们一直在走上坡路。 不知急速奔跑了多久,她整齐的指甲盖被颠簸掀翻了几个,手掌也被木刺扎得血肉模糊,车队的速度缓缓降了下来。 远处传来争吵声。 常满只听到一个愤怒又无可奈何的咆哮声:“连稳婆都没来得及找,再不让我进城,那你说云娘怎么办?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在床榻上吗?” 大当家脸色发青,双眼怒瞪。 离他一米远的小武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他的大腿,试图阻拦他前去牵马的步子。大当家重拳砸在小武的后背上,小武不松手不说,还把整个人的重量都箍到了他的腿上。大当家紧接着抬腿一级顶膝,将小武掀得失去重心,再一个横扫踢腿将人甩开。 早年他家中贫困,老父只好让他应大兴府征召入军,和云娘结为夫妻后没多久就有可爱的一儿一女,军中发的饷钱不多勉强够一家人温饱。后来大兴府组织剿匪,他随
小队出征山林,刚刚进入山坳就遭遇埋伏,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整支小队就全军覆没了。 他在死人堆里醒来,拖着伤腿艰难的往回爬,走了一天一夜才被寨子里路过的人救了。等他伤势渐好后告别山寨,回城时才知道剿匪的三支小队只活了领队莫校尉一人,如今再加上从山中回来的自己。 官府对外宣称剿匪失败,马匪兵强马壮需要征兵再战,可是他在山里甚至没有见到过马匪的身影。 他带着莫校尉发放的医疗费回了家,当天夜里家中就进了歹徒,他的一双儿女和老父全都没有保住,只救出了身怀六甲的妻子。他本就怀疑小队的伤亡有问题,如今更是不敢报官,只得带着妻子进了山。 山里条件艰苦加上骤然失去一双儿女,云娘大痛大悲之下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没能保住,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云娘险些也跟着去了,他找遍了各种补养品,吃了几年才算把云娘的身子养了回来,这一胎要么母子平安,要么一尸两命,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送命…… 小武跪趴在地上还挣扎着想要再去抱他大腿,周围安静了片刻,二当家飞身跃上马:“我进城去找大夫,大哥你在这里守着嫂子……” “孟樊夏!你给我站住!”大当家几步追上来,一把扯住二当家的胳膊将人拉下马,他们二人的画像都粘贴在告示板上。 拉扯间正好遇见带队进寨子的大武,和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你是傻逼吗?把他们带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他们会暴露寨子的位置吗?”大当家扫眼被蒙了头的几人,积了满肚子火气没处撒,指着大武的鼻子怒骂。 “大当家,我们都一个多月没开张了,好不容易抓到的肥羊不能就这么放了,再不拿钱去换粮食,大家都快断粮了。我只把没搜过身的几人抓回来了,等搜完杀掉埋了就是。”大武揉着脑袋解释。 “说你傻你还真是没长脑子,这时候再杀商队的人,大兴城的戒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解除,有钱你能上哪去给大家换粮食。”大当家气得不轻,既然都抓回来了就不能再把这些人放了,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平静无波地说:“都杀了吧。” 脚夫们听着马匪几句话便定下自己的生死,腿肚子软得直打抖,他们哪里能想到先前被扔在路边的人都得了救,唯独自己将要命丧黄泉,跪下哀求,“大王饶命啊,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小的绝对不会乱说话的……” 大武被哭闹声激怒了,沉着脸,将人拖下驴车抬刀便砍,切人头就跟切西瓜一样容易。 “且慢,”常满独自在板车上站了起来,她冒出的冷汗已经浸透衣服,恐惧像黑暗中伸出的爪子袭便全身,但她挺着胸膛没有一丝曲背弓腰,“我有药,我还可以带你的人入城请大夫。”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交织成片,周围乱成一团,攀着她胳膊的玉扇早就软了腿。 只有这个冷静又平淡的声音穿透了人群,传入所有人耳中。 “大武,请这位小哥下来说话。”大当家仰头看着这个双手被缚、双眼被蒙的人,他得承认对方的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解他的眉之急。 大武跳上驴车,不顾阿勇的阻拦,拉扯着将常满带到大当家和二当家面前。 大当家沉吟片刻,伸手掀开常满脸上的麻布,和西北汉子干裂粗糙的皮肤不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被泥抹的脏兮兮的面孔,小巧的鼻尖被粗布磨破了皮泛着丝丝红色,雨水顺着精致的下巴汇集后再一点点滴落。 常满在对方伸手前就闭上了眼睛,她虽然想和对方做一笔交易,但不想在交易完之后被灭口,“我的行李中有半截人参根须,可以让我的家人带你去取,有了这半截根须,你的夫人至少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把他的家人都放下来,”大当家答应得很快,现在什么事都不如救云娘重要,“小哥可以睁开眼睛看着我,只要你能救下云娘,我保证事后不杀你。” 常满眼皮抖了抖,“是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她有想过要救其他人,只是周围全是目光如炬的提刀匪徒,她只能先保证自己和阿勇他们的安全。翻翘的指甲盖捏在握紧的拳头里,鲜血从指缝里不住地淌出来,她的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一样,无能为力带来的冰冷疼痛顺着血液传遍全身。 大当家绷着脸答应下来。 常满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个高大的身影,四方脸上一对粗浓眉毛,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脸颊上那道暗红色翻卷的刀疤,由左鬓角一直斜跨划至下巴骨,上下嘴唇都被刀疤从中间撕裂。他身上穿着洗到磨毛的里衣,光着脚,整个人像是从被子里匆匆起身就往外跑,带着一股掩盖不住的凶横勇猛之气。 在他的背后是一片顺着陡坡而建的茅草屋顶土墙房,布局高
高低低错叠在一起,唯一的防卫设施是在山口处设置的两座三层楼高的碉楼,笼罩着整个寨子的贫瘠中透着冷冽的杀意。 常满对上大当家漆黑透亮的眼神,或许这是个能信守承诺的人。 但她不打算把主动权交给对方,直接安排道:“事不宜迟,让你的人带路先送我们去大兴府,夫人可以坐我的马车,让车走得慢些,你陪夫人在城外等我接大夫出来。” 她不会因被绑架而迁怒孕妇,马车里铺着软垫和被褥,可以让云娘不至于太颠簸的去到大兴府,“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家人得和我一起前往大兴府。” 大当家哼笑一声,他清楚自己的脸毁成了什么样,第一次见到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唬了一跳,这人倒是冷静得像他脸上的刀疤不存在一样,还敢梗着脖子和自己对视,“孟樊夏,你带几个人和他们先过去,我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