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意的表情停滞了一瞬，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问道：“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林忠看着他轻声笑了笑，“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把相思带走了。” 如同蝴蝶振翅般，林之意的眼睫轻轻抖动了一下，随即他用平缓的声音说道：“父亲恐怕是认错人了。” 林忠见他还不肯说实话，便也不再勉强，“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只好猜一猜了。当时你看到我和叔父在场，就对我们起了戒备，怕我们对她不利，你就想把她送出万代国。同时你又不想她离你太远，所以选择了邻近的千禧国。相思还没有立身的本事，就必然需要一个大家族作倚仗，而且这家族里必然有一个你认识的人，你才会放心把相思送过去。所以，你把相思送到了，千禧国苏家？” 话音刚落，林忠清楚地捕捉到了林之意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慌乱，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继续说道：“其实，相思在苏家也未必比留在万代国安全。” 这话恰好戳中了林之意的隐忧，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话便脱口而出，“父亲此话怎讲？” 林忠对他的这个反应早已见怪不怪。自己的儿子一向冷静自持，唯独一听到与相思有关的事，便全然失了理智。 想到这，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苏家与顾家有过一段过节。顾夫人自幼养在苏家，苏家有意让顾夫人与苏家长子结亲，但没想到被顾大人截了去。苏家这样的高门大族竟然会同意长子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这说明顾夫人身上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水晶。” “水晶不是顾家的吗？” “不错。但是水晶并不是顾大人的，而是顾夫人带过来的。” “所以苏家同意结亲是为了水晶，收留相思也是为了水晶？可是水晶不是已经在主上手里了吗？那苏家这么做岂不是白费功夫。” “主上虽然得到了水晶，但是并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所以他才急于找到相思。因为相思，很可能就是开启水晶秘密的钥匙。” 千禧国苏府 夜渐渐得深了，苏茉已撑不住早早睡了。顾相思虽然已是十分困倦，却还强撑着留神照看着苏子云。她凝神看着他脸上的那道长长的伤口，突然有些自责。毕竟，苏子彦一开始招惹的人是她。 这样想着，她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感觉心中有股郁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这副表情落在刚醒过来的苏子云眼里，自然有了别的意味。自上一次她喝完酒后强扑到他怀里，他就认定顾相思一定是有意于他。如今见她眉眼间全是解不开的浓愁，以为她是心疼自己，便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此时他身上虽然疼得厉害，却还是取笑道：“脸皱得跟老太婆一样，丑死了。” 顾相思见他醒过来，心里早已欢喜起来，哪还会与他计较这些。她急忙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子云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哪里都痛得要命，但是他脸色不变，只抬起胳膊，小幅度地摆摆手，说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去给我倒碗水来。” 趁着顾相思转身倒水的时候，苏子云作出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一边暗暗抱怨道：“疼死了。” 等顾相思转过身来后，他又迅速切换到正常的表情，嚷嚷着让顾相思给他喂水。 几口水下肚，苏子云顿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偏头看向顾相思，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还没等顾相思说话，他就自顾自地说道：“我是为了替你出头才挨的打。你得报答我。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伤好，你要好好照料我，明白吗？” 这番抢白硬生生地把顾相思的愧疚之情减轻了几分，她颇为无奈地答应下来。 苏子云注意到她脸上的困倦，于是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催促道：“我要睡了，你赶紧走吧。” 顾相思不加理会，“苏先生说你夜间需要人守着。我等你睡着就离开。” 见她如此坚决，苏子云只好闭眼假寐。谁知，药性发作，苏子云很快便陷入了沉睡中。 顾相思见他睡着，稍稍松了口气。汹涌的睡意袭来，她却要时刻留意着苏子云的动静。她的头不停地从支撑的手臂上滑落，就在她要朦胧睡去时，苏子云突然颤抖起来。 顾相思瞬间清醒过来。她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表明他正烧得厉害。 她急忙按照苏先生的嘱咐，将麻布放在备好的酒液里浸湿，然后拿出来准备擦拭苏子云的额头。 然而苏子云颤抖得越发厉害。她手拿着麻布，刚触碰到他的额头
，就被他用力甩开。 慌乱之中，顾相思想起幼时自己哭闹时娘亲曾给自己哼过的小调。在她的记忆中，不管自己哭闹得多厉害，只要听到这首小调，她很快就会平静下来。 她当机立断，打算哼唱这首小调，希望苏子云能冷静下来。 烛光给顾相思的脸上添出一层暖意，她努力回想着旋律，轻轻地哼唱起来。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她柔和动人的歌声。 苏子云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小。 一开始，他的梦境里还充斥着婆婆的狞笑，苏子彦的惊恐以及顾相思的无措。梦中的他只身处在一片泥沼中，他想大声疾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地向下陷落。 就在他觉得他要在这无间地狱里永远坠落时，远方突然传来一缕歌声。那歌声很轻，仿佛一阵风就吹散了，却使他的梦境瞬间转换了场景。 梦中的他不再置身于泥沼中，而是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中，他的身体随着海水起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海水在他周身流动。 奇怪的是，沉入海中的他并没有感到落水的慌乱，反而感觉到了如同在母体般的温暖与安全。在这个梦境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顾相思注意到苏子云不再颤抖，于是快速地擦拭他的额头。在擦了十几遍后，她注意到苏子云脸上因发热出现的潮红褪了下去，她用手背试了下苏子云的温度，终于放下心来。 就在她站起身准备去清洗麻布时，她的手腕突然被抓住。她惊异地看过去，发现苏子云正睁着眼睛看向她，眼神晦暗。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发现苏子云攥着她的手越发用力。直到听到她的痛呼声，才稍稍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却依然以一种她无法挣脱的力量抓着她。 顾相思又气又急，她沉着脸暗暗调动着真气，淡紫色的火焰从她手中升腾。火焰朝苏子云逼近，她神情冷淡地说道：“松手。” 两人对视间，大颗的眼泪突然从苏子云眼中滚落。初见时盛满星光的眼睛此时如同一汪清泉，眼泪在其中缓缓充盈，又慢慢溢出。 顾相思怔愣在原地，这样的苏子云让她想起了她的水晶娃娃，澄净而脆弱。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苏子云默默流泪，直到他开口叫了声“阿娘”，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听到苏子云唤她阿娘，她才终于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她俯身看向苏子云的眼睛，这才发现他虽然睁着眼看她，但是目光并没有焦距，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全是初生的懵懂。 怕他烧糊涂，顾相思忙用另一只手试探他的额头，却发现是正常的体温。她又小声叫了他一声，苏子云不甚清醒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见他睡着，顾相思才略略放下心来。她本想轻轻抽出手来，然而即使睡着，苏子云依旧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顾相思无奈，只得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想等苏子云睡沉了再做打算。 烛泪顺着烛身滴落，开出一朵朵白色的烛花。白烛尽，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中。 东方既白，清晨的曙光洒在苏子云的脸上。他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突然发觉右手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神情古怪地看过去，发现自己正紧握着顾相思的手腕。 苏子云悚然一惊，随即飞快地送开手。他注意到在松手的瞬间，顾相思的手腕处出现一道明晃晃的红痕，他紧盯着那圈印记，心中纳罕自己为什么会抓着顾相思不放。 接着，他的目光从顾相思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 顾相思的头枕在手臂上，只漏了小半张侧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皮肤透出白玉的质感。 苏子云看得有些出神，手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过去。 细腻的触感在指间蔓延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像被火烫到一般，他飞快地缩回手。由于慌乱，他不可避免地扯动了伤口，他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响声惊动了顾相思，眼看她就要醒过来，苏子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顾相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试苏子云的体温。 可奇怪的是，虽然他的额头并不烫，但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不自然的红晕。顾相思有些担心，于是她又试了试他脸颊和脖子的温度，随后她发现，苏子云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苏子云很可能又出现了别的症状。她沉思片刻，就飞快地跑出去找苏先生。 听到关门的声音，苏子云才睁开眼睛。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懊恼地低骂了一声没出息。接着，他转过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了两只通红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