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火的噼啪声,与一地醉鬼的梦话声中,游光呆呆地看着眼前驾晚风与月色降临的白衣男子,几不可闻地低声喃喃:“时影?” 那月光所化的人轻“嗯”了一声,在游光身旁负手站定,咪起眼睛,“喝醉了酒,就开始叫我‘时影’了?” 游光听到他的声音,不知从何处生出千丝万缕的委屈,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袍,抬头望着她面前的月亮,“时影哥哥”,醉酒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点鼻音,“可不可以,不要有,别的弟子…” 被抓住了衣摆的人没有挣动,时影安静地低头看着抓着他衣角的鲛人少年,她咬着牙关,固执地揪着手中的衣料,眼底缓缓续起泪水。 灯火下,这张稍稍长开了的脸,如同海天相接处透出些许光线的朝日,不待完全绽放,已将星月与烛火的光芒掩去。这双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夺人神魂的海渊般的眼睛,被烛火映出细碎的光影,让人泛起心痛与担忧,令人不禁自问,[我做的足够了吗?足够保护她吗?] 抓着时影衣袍的人忽地站起来,将她眼中月光所化的幻象一把抱住,把脸埋在掩着层层白衣的胸口,发出闷闷的声音:“时影哥哥…等我长大好不好…等我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 衣袍如云,眉间带着淡淡忧色的青年,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低头问:“嫁给你?你懂得嫁娶的意思了吗?你”,他神色复杂地顿了顿,“你不是要和朱颜去天极风城吗?” 用力环抱着他的鲛人少年抬起头,好似清醒了一点,又好似仍然怔忪,“时影哥哥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面色无奈的青年淡淡地回道:“在你说你以后要变成男人,还要长得比我更高的时候。” 游光听到这一句,立刻点头,“对!”,收紧了抱住时影的手臂,“我要,长得比时影更高,我要保护你”,鲛人少年的声音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我不去天极风城,我要跟时影在一起,跟时影,回九嶷不,我要把时影偷走藏起来,变成我一个人的…” -— 游光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回的房间,不过她隐约记得,自己梦到了时影,还向他求婚了,只不过,求的是他嫁给自己。 果然,人在做梦的时候就是会比较胆大。 空桑的世子,“嫁给”一个身世不明的鲛人孤儿,这可能性,大概跟星尊帝活到了七千年后的现在,还要毁灭空桑一样高吧。 -— 记名弟子们离开了九嶷,山中只剩三名亲传弟子后的某天,游光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这天午后的清修殿,她正和同伴交互练习着术法,阳光透过窗棱撒入殿内,照亮了讲座后白衣的少司命。一个温婉的蓝衣少女站在他身旁,她站得很近,乍看上去,仿佛紧挨在一起,实际却丝毫没有触碰到他。 两个身形修长,眉目秀丽的男女站在一起,身影交叠,恍如一对璧人。 [谁?] 梦境中,过往的记忆忽地溯洄,游光看到那个少女昏倒在夜晚的繁星湖畔,听到时影将她唤醒,叫她“白雪鹭”。 [白雪鹭] 如同在迷宫中推开了一道暗门,游光毫无所觉地进入了一条她未曾经过的时光的回廊。 游光看着白雪鹭在夜色中踏过皑皑积雪,走入坐忘宫,拱手拜道:“雪鹭见过大司命。” 那黑袍的男人目光中隐含深意,“你成为他的首徒之后,将会与他朝夕相处,你年轻貌美,且又知情识趣,他虽一心向道,但血气方刚,本座希望你,能够重他的红尘之心届时,你们便是空桑帝后。” [空桑帝后] 这个词如同巨钟的隆隆声,在游光脑中敲响,将她从梦中骤然轰入现实,游光心跳如鼓地醒来,看到窗外的天空,才刚刚染上一缕白色。 -— “阿游,阿游!” 游光回过神,看向晃动她手臂的朱颜,赤族少女皱着眉头,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阿游你这阵子怎么恍恍惚惚的?今天上午你还盯着师父出神,发呆了好久,我觉得他都要发现了…”,朱颜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到了从拐角转过来的白色身影,立定站直,喊道,“师师父!” 负手走来的白衣男子冲她们点了点头,对游光说:“跟我来”。 朱颜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滚动了两圈,碰了碰游光的手臂示意“你自求多福”,无声地大步大步溜走了。 时影带着游光沿着清修殿的廊下继续前行,临近傍晚的风,轻拂翻动前方白衣男子
的衣角,携着似有若无的,雪寒薇般的气息扑上游光的鼻尖。 游光觉得,那被斜阳焚热的风中,仿佛裹夹了什么轻柔的花瓣或发丝,扫过她的脸颊,令她的脸忽然发热起来。这奇怪的,莫名的,熟悉的热意好像将她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让她的思绪和反应都变得缓慢,一头碰上了前方已经停下来的白衣男子。 时影转过身来,伸手触碰了一下,方才撞到他后背的鲛人少年的额头,游光慢一步抬起来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 时影收回手,低头看着仍然愣怔的鲛人少年,突然开口问道:“你昨天晚上梦到了什么?”,他浅棕色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游光,左右扫视,观察着她的表情。 游光盯着他身侧的衣扣,那包裹她的热泉,仿佛已经冒出细小的气泡来,要把她的头脑也一同煮熟,她呆呆脱口而出:“我梦到了白雪鹭站在你身边”。 专注看着她的时影转开眼睛,似乎轻呼了一口气,摇摇头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一边问道:“我今日所讲,你可都听懂了?可有什么疑问?”,游光看着他举步时脚旁拂动的纱质衣袍,脱口吐出:“时影哥哥师尊日后会回嘉兰,登临帝位吗?” 转身停下的白衣少司命,微微挑眉,仿佛发出了“嗯?”的疑问,他注视了鲛人少年片刻,解释道:“我离开嘉兰时,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去,我的母亲搬到九嶷后,那里已经没有我在意的东西了”,他无奈地看着游光,像看着一个家中大人出门时大哭阻拦的孩子,“我不会突然前往嘉兰,把你一个人丢在九嶷的。” 不小心问出了脑中问题的游光,索性接着问道:“那如果,师尊要成为空桑帝君,就必须要娶白族女子为后吗?” 白衣的少司命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依照星尊帝七千年前与白族的约定,空桑帝君确实需要娶白族女子为后,可是一来,我并不打算离开九嶷山前往嘉兰,二来”,时影的目光转向远处,“我也不想为了帝君之位,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子为妻,令她寒灯只影,年华空掷” 游光跟时影走回他的寝殿,两人都未再言语,直到时影取出他做给游光的那盏提灯,上面篆刻了新的符。 “这是我从典籍中查到的,有助眠的功效,你可以将它置于床前”,游光看着他絮絮说着符的效果和用法。 […云荒之中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呢?] 游光睡前将这盏提灯放在放在床前,仍在想:[好得,仿佛遇到你之前的记忆,是一场梦…又或者遇到你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幻梦] -— 这天晚上,游光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时影孤身站在一片平静的湖中,湖水澄澈无波,辽阔无垠,与天际相交,恐怕只有云荒大陆中心的镜湖才能这么广阔。 那倒映在湖面的天空却阴云翻涌,唯有天际透出一抹正在缓缓消逝的殷红云霞。 时影穿着一袭白衣,面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背对他身后渐渐升起的巨大圆月,怅然若失地仰头伸出手,一片红色雪寒薇花瓣飘落在他的掌心。游光看到他手腕处有一道灼烧的印痕闪烁消失。 那闪烁的灼痕印入游光的眼睛,她看到时影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仿佛从什么高空或悬崖上坠落,狂风猎猎拍打着他的衣袖,他和他牵住的人,腕上戴着一对手镯样的法器,在极速坠落中,那对法器忽然闪烁着化为灰烬,只在两人手腕留下灼烧的伤痕。 游光的视野跟随他们穿越云雾,高空的风在她身周呼啸而过,游光仿佛御风飘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座高塔上,时影和他牵着的人,身穿红白相间的礼服,携手并立,郑重地起誓:“神明在上,我时影愿…结为夫妻…绸缪束薪,白首不离。” 梦中的游光无喜无悲地注视着这一幕,如同看着一颗通透的琉璃宝珠沿着桌面缓缓滚动,向命定的地面坠去。 -— 翌日辰时,清修殿。 游光看着站在时影身侧的蓝衣少女,她的发丝梳成垂顺又不影响施法的样式,耳畔垂下的坠饰摇曳流光,却不会叮当作响,白雪鹭敛袖将笔递给时影,歪头看着他写的内容,然后含笑说着什么她看向时影的眼神中,并不见欢喜痴恋,唯有温婉垂眸时,隐隐透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站在时影身侧的呢 [“我不想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子为妻”] [我看到的那个,与他成婚的女子是谁呢?] 游光的视线忽如鹰隼般从夜空中俯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