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梓深没有十岁以前的所有记忆。 他也不太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明光城出生的,他只知道,他记忆里第一次出现“明光城”这个概念是在十岁那年的冬天,他睁开眼,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外面很冷很冷,他的手脚都冻得发红发紫。 他想寻求帮助,但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很少会有人在寒冷的冬天外出。 傅梓深哼唧了一声,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肚子发出“咕噜”的声响,他饿了。口袋里除了一个洞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翕动着鼻子,在空气里嗅到了食物的香味。这是什么食物的香味?好香! 他迈开步子,向香味的来源跑去。他身上很痛很痛,由于奔跑的缘故,伤口上的血痂迸裂了开来,血珠子一滴一滴往外冒。但他并不在意,他的肚子饿了,他只想吃东西。 他走了好久,才看到一座小房子,房子的烟囱在往外冒烟,香气就是从屋子里传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踮起脚来够着窗户的边缘往里瞧,只见一个小女孩在吃一种他没见过的食物。 “小爱,馄饨好吃吗?”女孩身边的中年女性温柔地问,她伸手替女孩把腮边的碎头发扎了上去。 “好吃,妈妈做的馄饨真好吃!”小女孩昂着头笑道。 “好吃那就多吃点,爸爸这边还有。”坐在女孩对面的中年男性一边看着报纸一边笑。 原来这种食物叫馄饨。 傅梓深贪婪地闻着从窗户缝里溢出来的味道,舔了舔嘴唇。 他也想吃馄饨。 于是他又努力踮起脚尖,向里面看去。女孩的妈妈回到了厨房里,她的爸爸也跟了过去,窗边只剩下女孩一人。 她小口小口吃着馄饨,然后余光里就看见一的奶白色的小团子一跳一跳。女孩好奇地向窗外看去,就看见了睁大粉红色眼睛的傅梓深。 傅梓深看见有人发现他了,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女孩打开窗,小声道:“你别害怕呀。” 她眨了眨眼,听见了傅梓深肚子里的“咕咕”声,捂着嘴笑了起来:“你饿了吗?” 傅梓深有些警惕地看着她,用衣服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肚子。 女孩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碗递了过来:“快吃吧,我妈妈做的馄饨很好吃哦!” 傅梓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飘着油花的汤里香气扑鼻的馄饨,他咽了咽口水,思考两秒后一把抢过碗来大快朵颐。馄饨肉质鲜美,夹杂着马蹄,清爽可口,浓郁的汤有些烫嘴,傅梓深一边吃一边哈气。 “喂喂,你给我留点啊!”女孩一边笑一边喊着。可傅梓深哪里停的下来呢?他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现在恨不得一口气吃两三碗,这一点哪里够呢? 就在他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时,耳边响起一声暴喝:“你是谁!” 他茫然地抬头看去,只见女孩的父亲已经回来了。他愤怒地看着傅梓深,当傅梓深抬起脸,他们看清他的长相时,女孩的妈妈一把搂过女孩,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女孩的爸爸则惊恐地抄起了放在角落里的扫帚,从窗户里捅了出来,狠狠戳在了傅梓深的脸上。傅梓深连忙伸手去护住脑袋,可他才十岁,身体发育得和六七岁的小孩一样,他哪里抵抗得了呢? 他被这阵大力掼到了地上,手里的碗也砸碎了,汤弄脏了他的衣服,原本热乎乎的汤流进他的领口后冷风一吹竟凉飕飕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风也呼呼地吹,傅梓深觉得脸颊好痛,身上的旧伤也都剧烈地疼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男主人开门出来,一步一步地靠近他。 恶魔……小偷……滚…… 风声把男主人的声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傅梓深听不真切,但是他知道,他们一家人不欢迎他。 为什么不欢迎他呢?他又没有伤害他们,难道就因为自己吃了一碗馄饨没给钱? “我可以,给,给钱……”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傅梓深的吐辞很是生涩,音调也飘忽不定。尽管他现在身上没钱,但他可以打工赚钱,再不济,他可以给他们洗碗洗鞋子,总有一天这碗馄饨钱他能还上。 但是天真的傅梓深并不知道自己犯的可是原罪,男主人不待他多说,手里的扫帚就砸了下来。 傅梓深抬手护住头,等待疼痛的到来,但令人吃惊的是,扫帚并没有砸到自己的头上。他小心翼翼睁开半只眼睛,看到有一个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这是在做什么?”那人问。 男主人皱着眉道:“粟先生,他偷了我家东西……” “你怎么就能确定是他偷的
?”那人又问。 “不是偷的碗是怎么在他手上的?”男主人有些着急了。 “你真的确定吗?这里有监控,以我的权限是可以查看的。”那人道。 这会男主人不说话了,他面色有些难看,过了会又低声道:“粟先生,那小孩……是恶魔的孩子。” “恶魔的孩子?”那人转过身来,看向傅梓深。 恶魔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傅梓深的心脏,他连忙抬手捂住脸,不愿意让眼前人看清自己的长相。 但是,但是这个男人似乎愿意帮助我? 怀着这种侥幸心理,傅梓深偷偷睁开眼,从指缝里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人震惊诧异的神情。 几乎在一瞬间,傅梓深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他不顾那人的叫喊,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拼命地跑远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他的。傅梓深这么想。 傅梓深第二次遇见粟先生时他正在和一只野狗抢剩饭吃。 那次粟先生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害怕被人看见自己的样貌,不知道从哪偷了块脏抹布裹在头上,那块脏抹布都馊了,散发出一股怪异的味道。要不是粟先生觉得他的身影眼熟多看了几眼,可能又要让他跑了。 “喂喂喂,你跑什么!”粟先生像拎小鸡一样不顾傅梓深的拳打脚踢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但是在看到傅梓深的眼神时他愣住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孩时他的眼里还带着些许懵懂与期盼,但是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厌恶与戒备。 短短一个月,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居然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我跑关你什么事?”小孩语气不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粟先生皱了皱眉,看到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剩饭盒子,叹了口气:“我带你去吃点新鲜的。” 餐厅最里面的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可口的食物,但是傅梓深并没有急着下嘴,经过上一次事件后他对这种无事献殷勤都有些抗拒。 “你吃啊,愣着干什么?”粟先生不懂小孩在想什么。 “不需要我给钱?”傅梓深缩着脖子,惊疑不定地看向粟先生。 “你哪来的钱?吃吧就,废话一堆。”粟先生自己也饿了,懒得理他,捏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看他吃得这么香,傅梓深也试探地捏起一个包子,他抬眼瞥了瞥粟先生,发现他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后,傅梓深这才放开了吃。 吃得差不多了,粟先生才问:“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你爸妈呢?” 听到“爸妈”两个字,原本放松下来的傅梓深又炸了毛:“我没有爸妈!” “少放屁,没爸妈的小孩都在福利院呢,哪有你这样胡乱跑的!”粟先生以为小孩是和家里赌气离家出走,准备教育一番之后就给联系家长。他按了按耳后,用电子脑识别小孩的身份信息,却惊讶地发现这小孩居然没有已录入的信息。 “你是黑户?”粟先生有些震惊。这小孩有电子脑,但是居然没有身份,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父母根本没有录入他的身份信息,他是个黑户,一种就是父母把他的账号销毁了,这一般只有人确定死亡后家属才会这么干,所以粟先生认为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傅梓深听不懂什么是黑户,他只是戒备地看着粟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没有爸妈”。 粟先生有些烦躁,他一大堆事要做,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连着两次管同一个小孩的事,他伸手抓住傅梓深的胳膊,道:“跟我去信息采集中心,那里能找到你的父母。” “我不去!我不去!”傅梓深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他一个小孩哪里斗得过成年人,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都没挣脱。他的衣服被扯开了条口子,粟先生一眼便瞧见了小孩胸口处大片大片的青紫色淤痕,他呼吸一滞,强硬地把傅梓深的袖子也捞了上去,果不其然,在他的手臂上也有类似殴打的痕迹。从愈合的情况来看,伤口至少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了,小孩在第一次遇见他之前就遭受了虐待。 傅梓深看到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瞬间恐惧弥漫心头,近乎绝望地呜咽起来。 粟先生没想到会把小孩弄哭,他蹲下身子,就看见傅梓深眼中的羞耻和悲伤。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孩子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他咽了咽口水,有些愧疚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傅梓深不再反抗与挣扎,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呜呜地哭着。 “我都说了我没有爸妈了,你怎么还要问……”他的眼泪与鼻涕混作一团,粘在皱成包子一样的脸上,“我也不
知道他们在哪,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他们自己不要我的……” 粟先生突然觉得很难过,他帮孩子把滑下去的头套往上拽了拽,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决定伸手替他擦眼泪。 “你总是缠着我,你到底想干嘛啊?”傅梓深苦着一张小脸问。 说实话,第一次粟先生出手相助是出于军人的职责,他无法对恃强凌弱的事情视而不见,但是第二次就不好说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多管闲事,可能是上一次匆匆一瞥时他看见了孩子渴望的眼神吧。 “你现在住哪里?”粟先生问。 “不住哪里。”傅梓深嘴硬道。 “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送到信息采集所去。”粟先生道。 一听这话,傅梓深扁了扁嘴,一五一十道:“我睡天桥底下的狗窝里。” 粟先生一愣,明光城里穷人很多,但大多数人都有安身立命之所,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先天有缺,居然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回想起今天见到他时他正在和一只狗互殴的场景,粟先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他下意识问,问完他就觉得有些后悔,毕竟他都五十多岁了,无妻无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养小孩啊! 出于意料的是,傅梓深拒绝了。 “为什么?”粟先生问。 “你不会喜欢我的。”傅梓深盯着自己的脚尖道。 粟先生再一次感到了来自心头的刺痛。如果说之前那一句邀请是他不经大脑思考的脱口而出,那么下一句话就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 “这是我的地址,如果你想清楚了就来找我。”他认真道,“我不会讨厌你的。” 第三次见到傅梓深时,已经是春天了。 粟先生忙活完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刚到家门口指纹还没按呢,就看见白色的一小团蜷缩在角落里。 傅梓深听见声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站起身来。 粟先生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傅梓深扁了扁嘴,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一个塑料小盒。 “请你吃馄饨。”他不情愿地将东西递出去,将红透的脸别到了一边。 “哟,这么客气啊,无事献殷勤哦。”粟先生欢喜地接过袋子,脸上笑开了花。 “什么献殷勤,这是我付的房租。”傅梓深不安地抠着裤边,生怕粟先生立刻翻脸。 粟先生一愣,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一碗黑市的馄饨能值几个钱呢?如果军方那些老东西知道他粟某人用一碗馄饨钱把房子租了出去,肯定要大骂他无能的。 但是为了照顾小孩的自尊心,他什么都没说。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啊?”傅梓深问。 “我叫粟伯年,你呢?”粟伯年反问。 “我啊。”傅梓深缓缓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一个苦涩又害羞的笑来,“我叫傅梓深。”他把一切都给忘记了,除了自己的名字。父母肯定是不喜欢自己的吧,不然怎么不来寻找在外流浪的自己呢?他清醒而痛苦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自欺欺人地想着,可能给自己取名字的时候,是父母最爱自己的时候吧。 交换姓名的二人像是交换了什么秘密一样,迅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你一个毛娃娃,总不能直接叫我大名吧?”粟伯年疯狂暗示着,他第一次为人父,还怪紧张的。 但傅梓深似乎还有什么顾虑,他低下头道:“我以后还是叫你粟先生吧。” “哦。”粟伯年不好强求,于是低下头来吃馄饨。 多年以后,粟伯年站在窗边回想起2130年的那个傍晚,馄饨很好吃,孩子也很可爱,他庆幸自己当年收养了傅梓深,不至于让他在外头受苦受罪,但同时也悔恨是自己收养了傅梓深。 很明显,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这一点是他从傅梓深改口叫他“老头”时才深刻意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