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你怎么躺在这？”耳畔是轮椅移动的沙沙声，瑞秋睁开眼来，看见先生正温和地笑着打量她。 瑞秋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名字，基地里也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他说无所谓，没有名字就没有名字吧。但日常交流时称谓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人们为表尊敬，就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早上好，我在闻草和泥土的味道。”基地里有个机械爱好者，他听说了瑞秋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仿生机器人后十分兴奋，三番五次恳求瑞秋允许他进行一些改造。瑞秋认为这不是坏事便同意了。 改造的第一步便是在她的身体里加入了更为复杂的神经元，这些神经元能够帮助她更好地感受世界，比如说像真正的人类那样闻到味道、获得触感、感到疼痛。这些全新的体验对于瑞秋来说十分新奇，这几天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感受外物了。 之前基地里有个女孩说，她最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坐在草地上嗅闻泥土的芬芳和草的清香。瑞秋对此很是好奇，想趁哪天空闲时去切身感受一下。瑞秋虽然获得了嗅觉，但是远不如人类那样灵敏，为了更清楚地了解女孩口中的那种芬芳是什么，她决定躺下试一试。这一试果真有用，雨后的泥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气，腥香中又混着一股草的清甜，瑞秋很喜欢这个味道。 “啊……草和泥土的味道确实很好闻。”先生看向远处颇有些泛黄的草地，喟叹道。 “先生要躺下和我一起吗？”瑞秋问。 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闻不到味道了。” “为什么？”瑞秋问。 “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因为某些意外事故吧，也许是天生的。”先生淡然一笑。 “那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找人为您安装电子神经元呢？”瑞秋又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裤腿，“也可以安装机械腿，这样您就可以站起来了。” 先生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他清澈的眼睛像夜空中闪烁的星尘：“正是因为失去了这些，所以才觉得珍贵啊。” 瑞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当然，和健全的身体比起来，思想更显得宝贵。”先生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是人类最引以为傲的财富。你现在好不容易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思想，要好好珍惜啊。” “先生，那您能教教我如何思想吗？”瑞秋问。 先生微微一笑：“其实思想这件事多半要靠你自己，我顶多当个引路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十分乐意为你提供一些建议。” 瑞秋急忙坐起身来，双手抓着先生的轮椅把手，虔诚地跪坐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音节。 瑞秋不知道自己已经看了多少本了，她将头抬起来，学着其他人那样呼出一口浊气，然而伴随这个动作而来的并不是白色的雾气——毕竟她只是个仿生机器人。瑞秋合上本，心想：只要我学会思想，就能像真正的人那样呼出白气了吧。 “先生，我已经看完了这些基础的籍了。”瑞秋道。 先生点了点头，从橱里取出一本来递给了瑞秋：“之前那些都是对一些常识的科普，用来帮助你了解人类和世界。现在你可以看一些学类籍，深入了解人类的情感与思想了。” 瑞秋摩挲着那本已经老旧泛黄的薄薄小册子，生怕用点力就会将其撕碎。脆弱的封面上写着“哈姆莱特”几个字，她摸了摸烫金的字符，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薄如蝉翼的纸页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油墨香，瑞秋吸了几口气，感觉身体里都氤氲着这股香气。 学作品和科普类籍完全不一样，瑞秋能看懂其中一个个的字，但是当它们组合在一起变成一句话或者一段话时瑞秋就无法理解它们具体是什么含义。 “先生，奥菲利亚为什么要投河自尽呢？” “因为爱。” “什么爱？” “对哈姆莱特的爱，对父亲的爱……正是因为爱得深沉，才会陷入绝望，才会感到痛苦。” “我搞不懂，‘爱’好复杂啊。” “人类的感情都是复杂的。” “看来要变成真正的人类真的很难。” “等你懂得了什么是爱，就差不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啦。” 瑞秋歪了歪脑袋，努着嘴问：“先生，这本里很多东西我都无法理解。您在读这本的时候也有地方不能理解吗？” “有啊。”先生温和地笑笑。 “哪一句呢？” “很多地方都看不懂。最看不懂的就是那句‘
t r nt t ’。” “为什么是这句话看不懂呢？” “生存还是毁灭、维护真理还是忍气吞声……这是个很令人纠结的选择，哈姆莱特不知道怎么选，我也不知道怎么选。”先生微微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先生做出选择呢？明明只有哈姆莱特需要做出选择啊！” 先生低笑一声，抬手揉了揉瑞秋的头发，道：“我们每个人都是哈姆莱特。” 瑞秋皱了皱眉——也许是和人类一起生活太久了，她的神情举止都越来越接近人类：“先生说的话也和一样让我听不懂了。” 先生只是笑，不再说话。 瑞秋静静地趴在先生的膝头，像只小猫一样享受着先生温柔的抚摸。 她抬眼偷瞟先生，看见那缠满绷带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正流淌出不知名的情绪来。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那目光有些朦胧晦涩，像是倒映在水里的路灯，微微荡漾。 等我懂得什么是爱，就能理解先生的心情了吧。瑞秋这么想着。 在先生的教导下，瑞秋阅读了很多很多的，也和基地里的很多人交了朋友。在籍和朋友的帮助下，尽管瑞秋还是无法确切地理解人类的感情，但也学会了辨别。她知道流血了就会痛，痛了就会伤心，而伤心是会传染的，别人看到有人流血了也会伤心，那是因为爱和同理心才使得他们伤心的。开心也是同理。 瑞秋无法解释其中正确的原理，但是她感受到相似的情绪，她为自己离真正的人类更近一步而感到开心。 瑞秋就这样在基地里呆了两年多。 “先生，早上好！”一天早晨，瑞秋捧着一束小野花兴冲冲地撞进了先生的屋子，准备与他分享今天学习到的新知识。但当她打开门、看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先生时心底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慌乱。 “先生您怎么了？”她急忙扔掉手中的花，快步走到了床前。那束花砸落在地板上，白色的花瓣散落开来，上面粘连的晶莹露水也溅落在地面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先生虚弱地睁开眼，费劲地扯出一个笑来：“早啊，瑞秋。” “先生，您的心跳正在减弱。”瑞秋捏住先生的脉搏，那虚弱的跳动仿佛是弹力球在地上弹跳的最后几下。瑞秋感觉似乎只要自己一松手，那只球就会凝滞在孤单而冰凉的地面上了。 “嗯……我的时间不多了。”先生的声音十分沙哑。 其实在早些时候，先生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很差了。基地里的医生曾提议让他接受机械疗法，但是被先生拒绝了，他说他想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瑞秋不知道他所谓的尊严指的是什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尊严会比生命更重要，她只是希望先生能够活下去，讲更多的故事给她听。 时间就像是放凉了的比萨饼里的马苏里拉芝士，粘稠得无法延伸开来，一使劲便要断开。瑞秋害怕先生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于是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瑞秋，你在哭吗？”先生虚弱地问。 “先生，我是仿生机器人，我没有泪腺，我不会哭。”瑞秋道。 “你的心在哭，我能感受得到……”先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更加沙哑，“瑞秋，你在悲伤啊。” 瑞秋暗想：我根本没有心脏啊。但是她又觉得胸口处很疼，仿佛有一只巨手在死死捏住她的核心零件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哦，机器人是不需要喘气的。 那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她一边想，一边问出了口。 先生挣扎着抬手去摸了摸瑞秋的侧脸，微笑道：“因为瑞秋懂得什么是爱啦……” 之前先生说过，只要我懂得什么是爱，我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了。我本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宁可不知道什么是爱，也想要先生活下来。”瑞秋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她看着越发虚弱的先生便觉得恐惧与痛苦。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不要为我感到悲伤或者难过。”先生气若游丝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很大，你能找到更多你爱的和爱你的人的……” 瑞秋抓住先生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想要先生陪着我一起……” “很抱歉，我没办法陪着你啦。”先生苦笑道，“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咳咳……我、我还有想见的人没有看见……” “先生有什么想见的人吗？我帮您去找他。” “想见的人啊……记不得啦……”突然，先生用力地抓住了瑞秋的手，回光返照般脸上
多了一抹病态的潮红，他恳切道，“瑞秋，你帮我去找找她，找找她好吗？” “嗯，我一定会去找他的！”瑞秋努力地回握住先生的手，可那只手却像是融化的冰块一样慢慢地从指间滑落，无论瑞秋抓得多用劲都再也握不住了。 先生是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基地的人闻风而来，沉默着给先生举办了葬礼。葬礼就如先生生前要求的那样——不要太隆重，不要太悲伤。不隆重倒是可以做到，但如何要求伙伴们不悲伤呢？这个基地就是先生建立起来的，很多人都是先生收养长大的，对于他们来说先生就是父亲，就是老师，就是指引他们前进的明星。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启蒙者的逝去怎能不使人悲伤？ 瑞秋看着周围不停啜泣的伙伴，垂下头去。她想，如果她是真正的人类的话此刻也会像他们一样泪流满面吧。 悲伤还在蔓延，生活还得继续。虽然不知道先生到底想要找谁，但是瑞秋还是怀揣着先生的梦想，收拾好了行囊告别了基地。 “那你最后找到那个人了吗？”楚南芸抹了抹不知何时眼角流出的泪水，沙哑着声音问道。 瑞秋沉默了几秒后实诚道：“我不知道，毕竟先生并没有告诉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没事，你一定会找到的。”楚南芸安慰她。 “嗯，我一定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