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瞬到了正月底中旬,婚期临近前,钦天监择了日子,开宗庙,为宣亲王世子李微钰举行加冠礼,并承袭一品亲王位。 加冠与袭爵都是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门前一早便停了马车将李微钰接进了宫中,他名义上养在皇后膝下,子女及冠,都需要长辈为其束发,加冠,以示业已成人,可当家作主,娶妻生子。 “五郎,陛下国务繁忙,今日你兄长会陪你去宗庙,由他为你戴亲王冠。”皇后拿着木梳动作轻柔地替李微钰梳理长至腰间的墨发,一嬷嬷立在旁侧,手中托着金塑水盆,水中浸泡着茅草和香叶,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梳齿沾了水,那淡淡木香便附着在发丝上,皇后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梳发地的动作认真细致。 “这些小事自是不必麻烦陛下,由兄长陪我就好。” 李微钰双眼已能视物,今日是他首次拿下覆眼的白纱,那双若星辰璀璨、温润的眼眸重新注入了光辉,皇后看得怔了下,不由自主道:“你与三郎,是最像你们皇爷爷的。” 虽不是亲生的,但就看着这双眼睛便能知晓,他们身上留着的是相同的皇家血,哪怕是武宗帝,都没遗传到先帝一二分的面相。 皇后俯下身,挑选了一根玉簪,闲聊一般说道:“五郎,你身子好了后,要过得愚痴一些,知道吗?你亲生母亲是我嫂嫂,她走得早,许多事情都未来得及教导你,你要知道,泱泱大朝,只需要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太子就够了。” 说着她便叹了口气,将玉簪别入李微钰发间,只是手迟迟未拿开,她望着铜镜里倒映出来自己的模样,竟像位慈母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她自嘲一笑,放下了手:“好了,去东宫找你兄长吧。” “是,那儿臣告退了。”李微钰并未多说什么,自己转着轮椅出了皇后的寝殿,他抬头望向天际延绵不绝的白云,看它们无声翻涌,变幻,始终都是淡然的脸上渐渐浮现一丝笑容。 他贪婪地窥着光,连眨眼都不舍得。 这瞎的眼、瘸的腿为他偷得了五年的安宁日子,五年里他幽居王府,不问世事,看来也未能让那些人放下戒备。 亲王更替,百官朝礼。 前头精兵开队,两列短打铁甲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扬鞭疾驰,马蹄溅起黄沙漫天,那场景吓得百姓们不敢围观,纷纷捂着自家孩子的眼睛躲回了院子里头。 程凭领命负责护送礼队安全抵达宗陵,他手握长枪,骑马奔袭在长长的车队前后,双目似鹰钩,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来到一驾马车旁,他拽着缰绳慢慢靠过去,大掌连拍了两下小窗催促里面的人。 沈庭雪不悦地唰地掀开帘子,递了一盒糕点出去:“行了行了,我这车架都险些被你给拍散架了。” 程凭一瞧见糕点,霎时威严全无,拿过就大口吃了起来,糕点吃着干巴,他暴躁地拽下腰间的水壶咕咚灌了半壶下肚,一抹嘴道:“我原先以为这差事定然是云麾将军的,不成落到我头上了,害得我连早膳都来不及吃,急急忙忙的就被我阿耶拎出了门。” 沈庭雪也是不解:“按制,如此重要的大祭,应该是三品以上的将军来负责的,确实轮不到你,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 程凭囫囵吃完糕点,拿手肘撞了一下沈庭雪的马车,扬了扬下巴:“哎,你怎么不在前头和你阿耶坐一辆马车?” 沈庭雪无语地看着他:“你觉得一位六品小官,能坐到当朝一品的首辅身边吗?” 程凭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歹你也是位金科状元,哎不与你闲扯了,我得巡视去了,回头见!” 程凭腿一夹马肚就跑了,马蹄溅起的灰尘扑了沈庭雪一脸,远远还能听到那厮的嘲笑声,气得沈庭雪满腹郁闷,甩手便放下了帘子。 车队稳稳前进,在最前方的是一辆建造豪华的八马车驾,四方飞檐各系着金丝灯笼,流苏缀着玉铃铛,当风来时叮铃声清脆醒耳,宛若朝歌长曲直入肺腑。 柳弱这段时间都是以李微钰的随行医师的身份呆在王府,如今出行也是被带了出来,宽阔的马车内,他拔出李微钰膝盖上的银针,叮嘱道:“你这腿勉强能站立行走,但我听说宗陵的登天阶可是有百阶,恐怕你连一半都上不去。”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凡是皇室宗亲子弟,袭爵戴冠时都需要双手迎冠登顶,祭上天,告宗祖,李微钰要承的还是当朝唯一亲王的王位,那头冠必定华贵精美,光是冠身恐怕都不轻,何况还有托冠的金镶玉。 “孤来,区区百阶孤还是背得起自己弟弟的。” 李隆今日穿了太子朝服,明黄的冕袍让他光是安静坐在那里,都能感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和压迫力。 <
r> 他说罢冷哼了一声,看向李微钰时温和了神色:“朝中怕是有些人在蠢蠢欲动,今日孤便摆明了态度,你往后在朝中的日子也好轻松些。” 李微钰收了眼底情绪,平静道:“兄长,我并不打算上朝参政。” “为何不上朝?这岂非顺了那些老狐狸的意?你——” “太子殿下!”李微钰陡然抬高音量,他神情冷淡,缓缓启唇:“请您谨记自己的身份,为了臣弟一人,与朝中各方势力闹僵不值得。” 李隆哑了声音,他想说兄长亏欠你,这都不算什么,可是只字发不出声。 一位瞎眼瘸腿的世子,毫无威胁,谁都乐意捧着供着,毕竟能落一个好名声,可是当他变成了身体康健,并手握权力的一品亲王,朝中格局将会瞬间变幻,心怀不轨者、意欲借此攀附上位者将会层出不穷。 父皇生性谨慎、多疑,最是容不得这些能引起朝堂动荡的存在。 见他如此,李微钰从容不迫地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兄长,你知道我志不在此的,就当是为了我,都莫要再提起此事了。” “既如此,那便随你吧。”,李隆终究答应了下来,他冷漠地拂过袖,闭眼不再搭理任何人。 柳弱本不想吃瓜,奈何这这瓜都直接塞进他耳朵里了,他控制不住地胆颤心惊,这些密辛可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他悄悄捏了捏自己跪麻的小腿肚,一屁股坐到了软垫上,额头冷汗直冒。 到了宗陵,李隆还在置气,他让人进来伺候李微钰,自己弯腰下了马车,站到沈谨柏的身侧并向后退了一步,拱手行了一个学生礼,谦和道:“先生,今日五郎加冠,可否请先生为他题字?” “陛下没有为世子题字?” 李隆脸上的笑顿了下,随后解释道:“父皇春祭受了寒,如今龙体欠安,就不叨扰他老人家了。先生您是我朝千千万万的人楷模,德高望重,五郎更是即将迎娶您府上的小娘子,由您给他题字,再适合不过了。” “也罢。”沈谨柏望着昏昏欲坠的天穹,下了决心:“谁让我那不争气的女儿就看上世子了呢,自古以来岳丈也算半个爹,倒也不算委屈了世子。” 李隆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影端正如松,他嘴角含着笑意,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道:“沈姑娘是位奇女子,能得其为妻,是五郎的福分。” 他转过身:“老师可是想好了字?” 沈谨柏但笑不语。 看他神色如此,李隆也没有过多追问,前面礼官也已经准备妥当,他伸手示意:“先生,请。” 沈谨柏当仁不让,站在了百官之首的位置,长达百人的牛角声同时响起,浩浩荡荡的声音延绵万里宗陵,昭告天下。 “祭天仪式开始——” 雄浑的声音响彻云霄,紧接着震天的喝声接连响起,精悍的守陵卫迈着有力的步伐从登天阶两边向上奔跑,他们手上各执着一个火把,熊熊烧的火把烟雾升腾,一路奔跑向上点了两侧祭天鼎中的沉木檀香。 登天阶下,李隆半弯下脊梁,背起了李微钰,他屏退了所有金吾卫,自己一人稳稳当当地背着人踏上了石阶。 李微钰高举双臂托着亲王冠,趴在兄长的背上怔怔出神,如今情景,竟似回到了儿时,他年幼调皮,不知天高地厚的闯祸,上蹿下跳的到处跑,若是跑累了兄长便会像现在一般背着自己回寝宫,一路上闷着脑袋很安静,托着他的双手从未松开过。 世人都道宣亲王世子从小聪慧,武双全,智慧无双。 可他也不过是以兄长为榜样,兄长也是从小聪慧,武双全,只因他是太子,所以世人才会以更严苛、更高的标准去要求他。 “兄长,若有一日……你不做太子了,想去做什么?” 李隆脚步猛地停下,双眼失神,满脸的汗汇聚成透明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石阶上,洇出的水痕在明灭交替的光线下仿若染着金光,他陡然清醒,收紧手臂继续往上走。 在第九十道台阶时,他停了脚步并转身将李微钰放下,仔细替他整好衣冠。 李隆疲惫地喘着气息,眼中却有些沉重的笑意,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若不做太子,兄长或许会修两间草屋,一把弓箭半亩地,做个猎户也不错。五郎,兄长替你走九十步,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将来若没有兄长护着你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他含着笑,故作轻松接着道:“孤在此许微钰一诺,不出三年,准你离京回南阳封地。” “太子一诺,臣弟收下了。”李微钰郑重地应了,他此时心中感言难尽,对这位一直护着自己的兄长五年来第一次敞开了心扉。 <
r> “承蒙皇兄多有爱护却未能回报一二,来日臣弟为兄守国门,镇草原各部、北部雄狮,必不食言!” 李微钰仿佛回到了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背立长银弓,手持红缨枪打马疾过朱雀大街,是英姿飒飒,最为桀骜不驯的少年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