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蝉声如雷,风卷起地上余温,连同“插手定了”这句话,一并送入虞南珠的耳朵。 虞南珠在门口愣住,眼睛酸胀,像被溽暑灼热了眼眶。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被壬午发现,喊道:“虞姑娘来了。”虞南珠堪堪想起自己来干什么。 “南珠!”不等虞南珠反应,周赟率先走到她身边,语气听着忧心忡忡,问她,“大哥怎么样了?” 虞南珠下意识退开半步,已经放弃去纠正他的称呼了,说:“不劳少都尉挂念,家兄无碍。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真得谢谢少都尉拉了我大哥一把,否则,我此刻只怕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同少都尉说话了。” 这话听起来味道有点怪,周赟来不及多想,噙起笑往屋里看了眼,甚为自得:“这是我应该的,南珠如此谢我倒是生分了。” 虞南珠抿唇抬眼一睨:“少都尉贵人多忘事,如今你我的关系,难道不该生分?” 她落下话,绕过周赟走进厅堂,里头的严未迟早已忍不住垂脸低笑。 不过周赟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人,他的脸皮早已胜过欢乐场里卖笑为生的妓子,虞南珠甚为了解。 果然周赟跟在她身后面露愧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欲言又止。严未迟瞧他做戏,端起杯子自在地呷了一口茶汤,说道:“少都尉有什么话直言便是,若你有委屈,本都督替你做主。” 周赟:“……”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摁下天灵盖冒出来的火气。 “都督说笑,我堂堂七尺男儿何来委屈?”周赟说道,“我就是担心南珠因为大哥的事难过伤心,便想过来陪陪她,不知道都督竟然也在……哎,是我有错在先惹了南珠生气,她无论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有怨言的。南珠,是不是?” 虞南珠像是体验了一把“吃苍蝇”的感觉,对着周赟这张脸,听他说完这番话已经到了极限,他再说下去,她怕忍不住吐到他脸上。 是真的会吐。 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上次在假山林听见过周赟与苑亲嘴之后,她一看到周赟,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就开始反胃。一如前世……前世每次周赟强迫她行完床笫之“欢”以后,她的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恶心。 虞南珠脸色发白,身子微微战栗。她发现一件糟糕的事,她对周赟的恐惧,乃至对那些磋磨忍辱的恶心,跟对他的厌恶一起,原封不动地从前世回来了。 她对这个人恨到极点,但因为他还没有犯下那些作恶的事,她尚可保持理智。可她对这个人的恶心,却不因他没有做那些事,而被抵消分毫。 “既然少都尉提及此事,正好当着严都督的面,今日你我索性做个了结。”虞南珠捏紧袖子,褪去血色的嘴唇抿成直线。 严未迟直了直身,不给周赟任何开口的机会,接过话便道:“严某愿为虞姑娘效劳。” 虞南珠沉沉地看着自己不远处地面的一块青砖,对周赟说道:“少都尉,退婚之事已成定局,我的庚帖你再捏在手上,传出去,只怕损失的还是少都尉的名声。少都尉若是肯为都尉府多做考量,该知道尽快送还庚帖才于你我有益,否则……我的性子令妹应该很清楚。少都尉倘若不信,仍一意孤行想继续拿着我的庚帖不放,以为如此便能粉饰太平逼我就范,那就尽管试试。” 周赟:“……” 虞南珠如此坚决要退婚,真是出乎周赟意料,他明明已经极放低姿态了,还要他怎么样?女人,果然都是不知足的。 他咽下一口唾沫,目光猝然变冷。 虞南珠见他这般,心里反而安稳许多。他最怕周赟的表情严丝合缝,那样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代价会很大。 想到这里,她面上稍稍缓和,道:“事到如今两家已然闹成这般,勉强结亲也不过为这世间平添一对怨侣,少都尉何必呢?而且那日你该听明白我大哥的意思了,就算我要嫁,他也不会准,我要是真嫁给了少都尉,以我大哥的性子,恐怕一分钱的嫁妆都不会给我。我寒碜倒是无所谓,可惜了周家的面子……到时老都尉那,少都尉也不好交代吧?” 周赟目光一顿,这一点他的确没有想到。不过好在他今天算“救”了虞佑君这条命,此事其实还有很大的转圜余地,他这次过来不正是想趁热打铁,探探虞佑君的口风吗?可惜严未迟在场,坏了他的事。 也罢,来日方长,他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做,无法再耽搁下去了。周赟思定,惋惜般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如等大哥身体好些了再说。天色不早了……” 说到这里,周赟抬眼看严未迟:“我看都督似乎没有车驾,要不要属下送都督一程?” 听说虞南珠很得郡主欢心,她跟郡主走得
近,那么势必也会跟严未迟走得近,今日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也不知这二人是怎么勾搭上的!驻军营有句顺口溜说得很在理,叫“防火防盗防上级”。周赟以前觉得这话不堪入耳,觉得那些士兵粗俗猥琐,如今看来,粗鄙归粗鄙,倒很写实。 他既然要走,那就不能把严未迟这个撬墙根的祸害留下。 严未迟笑了笑,端起那喝了一半的茶往周赟抬了抬,脸上油盐不进:“茶没喝完呢,少都尉先请吧,我待会走着回去,正好消消食。” 一肚子茶水有什么好消食的? 周赟无言以对。前不见虞南珠留他,后又碰上个比他更厚颜无耻的严未迟,死赖着不肯走,他还有什么办法?只能一脸晦气地先走了。 坐等周赟走得无影无踪,虞南珠总算能透口气了。她长长地吁出声,合上疲软的双眼靠住圈椅,心想接下来就该轮到严未迟了,他总不能留在这过夜,否则等虞佑君醒来知道,她也得跟着断一条腿。 可是这念头才起,厅里忽然传来“噗”地一声,随即传来壬午慌张的叫喊:“主子!” 虞南珠豁然睁开眼,只见面前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一捧细碎的血,严未迟整个人歪在椅子上,面如金纸,好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 她整个人从圈椅里跳起,直冲过去握住严未迟的手,惊慌道:“怎会如此?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摸到手的那一刻虞南珠心尖一疼,那手凉得像在井水里湃了一晚上。 壬午急忙把严未迟背到身上,说:“刚才马车跑太急,主子一直强忍着没说。后面周赟又来搅合,主子是着急了……他,他的伤还有点余毒没清理干净。” 虞南珠一呆:“余毒?” 壬午道:“李江那劳什子的兵器上有毒。” 虞南珠不敢想下去,急忙吩咐外头家仆:“去准备个干净屋子,叫梁军医速速过去待命。再叫人去找贾管事开房,但凡梁军医要什么药材,里若有就从里拿,若没有,翻遍府城也得给我找出来。” 才刚因为虞佑君忙乱过的虞宅重新开始喧腾,每个人急急忙忙的,虽然不知道严大都督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伤得这么重,但有一点大家很清楚,要是严都督死在这,不管是昭都,还是未北,都会要了他们小命。 于是乎,跑得就更快了,恨不能追上阎王爷,把黑白无常堵家门口。 等壬午把人背到一处院子,那里早就拾掇完了,梁军医也被甲辰背着过来,一落地就伸手往床上的严未迟探去。 “大意了大意了!”梁军医急得跳脚,扭头就管虞南珠要吊命的人参,还要千八百年的。 虞南珠即刻命人去取,拿来就在屋里起炉炖下,她亲自看火慢熬。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往床边看,梁军医正给严未迟的十根手指头扎针,一根一根挨个放血,满盆清水转瞬变血水。刚开始放出来的血还有点黑,不过没多久就变红了,梁军医额头的汗也终于能腾手擦一擦了。 他把银针一并丢在水盆里,人一时虚脱,往后倒去。 “梁大人!”小卫大夫伸手扶住他。 刚才来得急,梁军医身边能帮得上忙的只剩下小卫大夫。梁军医看了小卫大夫一眼,如释重负地拍拍她的肩,道:“放心,老头子我还撑得住。” 虞南珠把蒲扇交给甲辰,走过去往床上的严未迟看了看,见他脸色依旧惨白,忍不住担心:“他的毒解了吗?” 梁军医点点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厉害的毒,留那么一点不碍事,过段时间自己就清了。可他不爱惜自己,偏偏挑在伤势未愈身子这么虚的时候放任情绪,致使急怒攻心,本来微末的毒也就比平常凶险了许多。不过现在已经彻底拔除了,虞姑娘不必担心,都督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说着,梁军医感叹:“都督向来自持,懂得克制,今儿是怎么了?谁惹我们都督了?” 壬午回答:“周少都尉来过。” “哦……”梁军医飞快看了虞南珠一眼,恍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 这哪说得通了? 虞南珠结舌,感觉他们在打什么她听不懂的哑谜。前世她只知道周赟视严未迟为眼中钉,还十分没有自知之明地以为,是因为周赟不知从哪听说了她曾心许过严未迟,才一直对严未迟怀有敌意。可知道“废勋”的事以后,她明白周赟对严未迟的恨跟她没半个铜板的关系。现在更没想到,原来严未迟对周赟的敌意亦不遑多让。这两个人为了皇帝要废勋,在面对面时揣着明白装糊涂,等转过身,又各自被对方气到吐血,实在叫人开眼。 “都督虽已无碍,可此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虞南珠说道。 壬午“嗯”了声,道:“庚子已经去追李江,
等把他抓回来,看我怎么修理他。” 虞南珠摇头:“不是李江,是李江背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