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枝轻手轻脚地跑来外头,看着小院子里新盖起来的鸡棚和厨房,满意地点点头。正屋好卧室是用木板隔出来的三间,中间是大堂,左边是卧房,心想右边必定是存放米粮的。
杉枝熬了黏糊糊的米粥,见厨房的柜子里不少昨日的剩菜,挑拣了两样热了热,看着也可口。稀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杉枝想一会儿须得把床单洗了。忙将灶台里头的一口锅洗了洗,去院子里用细长的铁桶提溜了两桶水来烧。
水开了。杉枝添点柴火温着,在厨房门口站着不知该不该叫他。
院子割出了长方式的天空,浅蓝透明,越发明艳的彩霞,像朝阳拖出的巨幅红纱。
红晕的光照亮了小院子,院子里地上鞭炮彩纸铺得满满的,杉枝深呼吸,觉得有种莫名的感动,呆愣了半响赶快拿起大扫帚从东边到西边一点点赶着炮卷。
陈送出门的时候杉枝正半弯着腰背对着他双手死死地捏着比自己还高了许多的扫帚唰唰唰胡噜地下,浅绿色碎花小棉袄和黑色鼓鼓的棉裤将细小的身子撑大了一圈,头发简简单单挽着一丝不苟。和在外面见过的女人天差地别。
想到她昨夜那个死命地哭,今个一大早就爬起来这样卖力干活是哪出,当下快步走过去接起扫帚,“这是我平日用的,改天给你做个小的。”
是比自己家用的那个蠢笨不好使多了,杉枝累得发红的脸抬起来,看了他一眼,让了过去,拍拍手,边走边说“扫好了洗洗脸吃饭啊!”
陈送只看见她挽着漂亮小揪揪的后脑勺还没答应她就进了厨房了。
早晨小俩口在正屋的桌子上喝稀粥,五奶奶踩着填鸭步子来了,见两人都已吃上,笑呵呵地端着刚出锅的嫩黄带碎葱叶的鸡蛋煎饼送了进来,杉枝“机灵”地迎上去,一口娘叫得五奶奶眉开眼笑。
五奶奶眼睛毒得发光,看着那俩小腿跑来的时候迈着外八字,心里觉得昨个儿晚上俩媳妇儿的话不假。一长带着褶子的脸慈祥地舒展开,拢上杉枝的小手,“这个先吃着,中午过去那边吃啊。”
杉枝点点头,目送五奶奶离去,把鸡蛋饼往陈送面前一摆开,高高兴兴地将刚没舍得盛的半碗粥刮了起来。
陈送意会,这丫头不爱吃饼爱吃稀饭,吃饭的时候也不爱说话,把头快埋到碗里去了。
陈送哪里知道,他在外混迹得久心也冷硬了,可杉枝两世一生,也就跟这么一个男人真真地坦开身子亲密过,一时之间自然有些磨不开。
收了碗筷,杉枝又钻到厨房里去了,陈送站在门口穿着老蓝色的简式中山装,大树一样背着手在院子里望外看,若有所思的目光透过门,是鸡鸣狗叫炊烟袅袅的村落和更远的群山。
杉枝从厨房出来,眼睛斜斜地看了陈送一眼,见他正搬了一个凳子在院子里拿着大锯锯木头,杉枝想这么好的木头用来烧火吗。陈送见她杵在那儿,兀自看着木头道:“咱家少了个小桌子,以后给你放厨房里头放放碟子盆的省事儿。”
杉枝嘿嘿地笑了,露出几颗细白整齐的牙齿,忙不迭地点头“嗯嗯!!”
杉枝坐在小院里洗被单,陈送刚刚锯了一半木头,被街上的孙屠夫叫去杀猪了。
杉枝看着跑得满头大汗额前疏了大半头发的孙屠夫吆喝了一声:“陈老三,你陈大叔要你去帮忙杀猪呢,三头大肥猪终于赶着集市上肉价涨了准备今个儿都放倒。”
陈送远远地应了一声,转身在堂屋门左边的墙上取下一把又长又尖细的大刀,跟着就走了出去......惊讶地张了张嘴,他还会杀猪啊。自从见过村子里残酷的屠宰场面和狠戾的屠夫,杉枝打小就对杀猪的人很有些忌惮。心里紧张,手搓被单搓得更用力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陈送推门回来了,上衣口袋里插着一盒烟和,手上提着麻绳拴的猪肉和杂碎,目光往院里一扫没看见人。
杉枝正坐在里屋把卧房里里贴上了一圈的纸报,然后又用一层淡黄色的花纸糊上,这些东西是从嫁妆里扒拉出来的,正好用上。上头的够不着,脱了鞋子站在床上,杉枝踮起脚指尖往上捋,多出来的一点浆糊掉了下来,正好打在脸上,杉枝放手怕花纸掉下来,不放手怕脸上的浆糊掉到被面上,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放开嗓子喊:“陈送,快来啊!”
陈送手中提着的肉听见屋子里女子清脆的叫唤声,脚步顿了顿,才快步走进来,卧房里的翠绿木板变了颜色,见媳妇儿吃力地捂住花纸,衣服耸上去露出一截小腰,上头有几道痕,是指头掐的。陈送马上麻利地将手中的肉挂在大堂的柱子上,脱了鞋,站在床上接过杉枝手上的浆糊盆,男人身高手长,三下五除二便将小屋里的纸糊好了。
陈送下来穿上鞋一环视,不予置否,嫩黄嫩黄的就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他忍了。
杉枝端来一盆温水,见陈送在里头发愣,撩开帘子进来,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好看吧?”
陈送看她笑得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嘴扬起来带笑不笑走出房门,就着那盆水洗了手,杉枝才想起来这是个实实在在的老爷们的房子,小心追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陈送见她睁着大眼睛,鼻子旁边还有一点浆糊没洗掉,鼻根翘出来好看得紧。这才发觉她的脸这样小,半转过身伸手往她脸边一抹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扯出一个大爷宠调戏小妞的笑:“擦掉了才好看。”
杉枝抿了抿唇,不再追问,转过身就出去了,脑子里是他满口的大白牙。
中午一家人坐在一个大红色漆木饭桌上,难免有些拥挤。
五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小姑子没出嫁,因此也与大家坐到一处。老大家有了一个带把儿的,老二家有一个闺女,统共十口人,坐得满满的。
杉枝爱吃小丸子,默默地逮着,奈何太圆滑了,三次不着,不敢放肆,咬了咬筷子,一直在碗里扒饭,五奶奶说杉枝山里堂的那块地给你家种吧,大媳妇儿眼睛一亮看着杉枝小嘴一抿哎的一声应了,想道:“那块地是黄泥地,湿得时候跟草地里的淤泥似的,旱天又硬得似铁板,离家又远,只得种花生,却也难种难收。”瞧了旁边的小叔子有一眼,立即明了婆婆的用意,笑呵呵地道:“杉枝可福气,小叔子能担能挑,比水牛还厉害。”说完盯着杉枝的脖子窝露出的一点红那叫一个猛瞧。
陈送看了嫂子一眼,在家里总是不说话,给人感觉像是不惯搭理,陈老大揪了一口小酒,听到这熟悉的话,咳嗽了一声。二媳妇捣鼓着碗里的豆腐,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嫂子说陈老二比黄牛厉害。瞥了眼自家男人,一头大笨牛。转眼看自家这个小叔子,可不就是一个还不上道的犟牛犊子,估摸着小媳妇折腾折腾,慢慢就入轨了。
五奶奶看自家三儿子也没甚反应,下猛药了,继续道:“里平的两块稻田,一共四亩半,还有山后头的菜地,开春了老三家去种吧,既然分家了,以后俩口子啥事儿商量着来,三儿成家了,不是小孩子了。”
后话分量很重,五奶奶板着脸瞪了老三一记,桌下还踹了一脚,对偏过头的陈送裌眼努嘴,意思是你个三崽子,咋不吭声。五奶奶满心希望放在儿媳身上,几家里头挑了个好桃子,就是希望拴住这心野了的孩子。心里想,当个破兵说不定那天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哪有种田实在!
陈送忍着五奶奶又一脚,就是不甩话!杉枝约莫也懂了大概,听爹说陈家老三是个不怎么爱归家的人,第一个婆娘自个儿生了病死了,所以婚事才拖到现在。
十四岁扎着俩毽花辫子的小姑陈青不时地偷看三嫂子几眼,觉得年岁差的不大,将那盆汤里的丸子戳破了几个放到勺子里,想套近乎,又摸不清嫂子脾气,铁勺子犹犹豫豫地咕哝下嘴还是倒入自己碗里了。二嫂子今个儿早上吸着鼻子去娘房屋里说昨晚儿成了成了,打包票能制得了三哥呢。她还想听着,二嫂子突然脸红着和娘咬耳朵,回头见她还在,说小孩子搁这儿干什么,就把她轰出去了。
三哥以前有媳妇儿,那个三嫂子可漂亮了,穿紫团花旗袍,白袜子,露袜白皮鞋,长卷发,大城里来的,没管得住三哥。娘说三哥没媳妇后总是不归家,一定找个乡里的,大城里的太娇贵。
陈青对这个哥哥不太熟,十年来一直知道自己有个三哥,在外边不知道干啥,从四岁到现在,见的面屈指可数,除了一回来就塞一大把零花钱给她,陈青再没有别的印象。是以心里头还挺生疏不敢随便往那小院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