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马上要入冬的时日,天黑得越来越早,亮得却是越来越晚。从八两的茶馆里出来已近卯时,但天还是黑得不见五指。七叶站在门前的位置向两边看去,人头攒动,车马川流不息,唯有远处有一片奇异的黑暗。那是烛巷口的位置,那里有两尊石狮烛台,台上原本各有青烛一根,但近日或许是快尽了,微弱得几乎没办法远远望到。一点儿青昏的光亮突然从那个位置升起,紧接着又分成了两个。
七叶心中猛然一震:“冥大人。”她拔腿便追了过去。
石壁上倒映着佝偻的身影,老者费力地踮起脚尖,瘦骨嶙峋的手握着一根纤细的木条,从宽大的蟒衣宽袖里探出,颤巍巍地伸向烛台的烛心之上。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冷气从衣裳的每一个裸露的缝隙钻进来,七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思量再三,她并没有立刻走上去,而是站在原地,语气小心地说:“冥大人。”
“呼。”烛台上蹿起清幽的火苗,佝偻的老者吃力地收回手臂,放下踮起的脚尖,并没有立刻转身,似乎是有意停顿,等着七叶继续说下去。
“冥大人,那个神族的男子……”七叶的脚往前稍微蹭了蹭,继续开口道。可是话还没说完,巷口的两尊石狮子中间忽然飞快地掠过一大团雪白,“喵”的一声从他们的身边晃过,瞬间不见了踪影。
一只猫?没等七叶反应过来,老者已经脚下一蹬,飞身融入黑暗,追了上去。
“糟糕!”七叶狠狠地跺了跺脚,往巷子深处追了过去。但她一直追到自家铺子前,还是什么也没看到,来来往往的魂灵被七叶挤得东倒西歪,身后不住地传来谩骂。
守在驿缘阁门口的是两个黄衣姑娘,七叶开口就问:“你们刚刚可看见一只猫从这里跑过去了吗?”
“不曾看见。”两个姑娘齐声恭敬道。
“唉。”七叶懊恼地叹了口气,对着二人挥挥手,“辛苦你们了。”
两个姑娘微一躬身便化作两道白光落在柜台上,依旧收成了纸扇。
就在这时,她背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女声:“劳烦,此处可是驿缘阁?”
七叶回头一看,是个女子,模样病弱,正瞪着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
“正是驿缘阁,姑娘是要与那边寄信?等我找张纸笺给你。”七叶说着就转回到货柜,从摞着的一沓纸笺中抽出一张递给她。
女子虚弱地笑笑,以示感谢,拾起台子上的笔,饱蘸浓墨,抬起头看着七叶并不落笔。
七叶愣了愣,瞬间明白,知趣地背过了身去。
过了半刻,女子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七叶转过身来,女子把手中的信笺递给她。七叶接过,放到驿缘阁那只大碗里。纸笺在无色的火焰里一点点地烧,七叶不经意的一瞥,透过黑灰烧的痕迹,折叠的位置显露出几个字来:驿缘阁。
驿缘阁?七叶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她要仔细去看的时候,字迹已经烧殆尽,只剩下灰烬被小风吹起飘走。
“你……”七叶抬起头,女子已经没有了踪迹,柜台上放着块不小的银子。七叶有点儿纳闷儿地拾起银子掂了掂,有些分量,是真的。
真是好生奇怪,她无奈地耸耸肩,伸了个懒腰,刚要坐下,却发现身边的椅子上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人。素白的长衣,脖颈高傲地伸长着,一脸平和但又没有半点儿表情地看着她,是公元。
两个人面对面半刻,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七叶咬了咬嘴唇,一转身就要向铺子里走去。
“我饿了。”公元伸出一只手拦住她。
“哦。”七叶敷衍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但脚下却是没停,直接错开他向铺子里走去。
“最近总是很饿,可能是三个月前胸口中了一剑的后遗症。”她背后又传来声音。
很少听他说这么多话,七叶下意识便少了些抵触,停住脚,转身看着他。虽然面对的是一张冷脸,她却突然起了一点儿恶作剧的心思,她笑着从货柜最底下取出两个超大的摞叠的食盒,搬起来全都堆到公元的眼前,柔声道:“好好补一补。”然后就一个人脚步匆匆地进了铺子里。
公元打开一看,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糕点,各种形状,千奇百怪。这些都是之前七叶为了给八两送礼而做失败的试验品。公元拾起一块,放到嘴里,表情难以形容地扭曲了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七叶从房里出来,还没走到中堂就闻到一股许久不曾闻到的特别好闻的油香。她匆忙下楼,只见偏堂的长桌上已经摆了十几个热腾腾的大馒头。还未等她叫扇童,中堂半空已飘过来一把忽悠悠的纸扇,定在桌子上方,化作一个布衣小童,“啪”地落在桌边,伸手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肯定不是七叶你做的。”
七叶狠狠地瞪他一眼,刚要回他一句,只听见噼里啪啦珠帘撩起的声音,伴着浓郁的菜香,一身素衣的公元端着两个碟子走了进来。公元将碟子放到桌上:辣鱼、碎豆拌小葱。七叶和扇童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扇童对着桌子那边一摇扇,筷子就飞到了他的手上。
“好吃。”扇童夹了一大块辣鱼,一口吃进去,眼睛都亮了起来。
七叶看着这些菜又看看公元,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昨天晚上她突然玩儿心大发,给公元那样的点心,他今日竟然就特意起早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这是七叶来烛巷三年多第一次吃到热菜,因为是鬼巷,所以巷子里卖的都是些寒食,就算是糕点也都是凉糕,最多只是配热茶罢了。七叶自己也是会做热食的,只是味道难以恭维,所以眼前这餐简直是难得的一顿好饭。扇童边吃边对公元的厨艺赞不绝口,还顺便话里话外都是反衬着七叶的没用。但七叶也并不恼他,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吃完饭,七叶径自端了碗筷去园子里洗刷,她抬着木桶到一边的空地上,园子并不大,连着柴房,就在她将碗筷放到木桶里的一瞬间,响起“喵”的一声。七叶神经“嗡”地一下,她抬头四处张望,只见对面的屋檐上正蹲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小猫拱起身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后将头埋在了身子下,舒服地缩成一团。
是昨天的那只猫!七叶深吸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踩着屋檐下的石头和杂物,她一点点地扒着墙,费力地向上探头。小猫毫无察觉,睡得很沉,眼看着七叶的额头已经快碰到小猫的尾巴了,忽然,小猫蓦然起身,睁开圆圆的眼,眸子里透着淡淡的青色。
“青瞳白猫。”七叶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已是来不及,“喵”的一声,小猫向她扑来。七叶一仰头,重心不稳,栽了下去,后脑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见那双青色的眸子从上面飞下来,眼看就要扑到自己脸上,她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二
初七,早秋,已是四更时分。
月色微弱寡淡,清清冷冷,如若有若无的雾气。
延州城西一方小小的院落中,一小小的身影歪坐在灰砖墨瓦下,似乎是个女童。她形容清瘦,松垮及地的麻布素衫,俏皮地歪着脸蛋儿,眉眼俱笑,伸手摆弄着鬓上雪色的簪花,悠荡着双脚,口中低声着哼念着不知名的小调。
夜深了,有些起风,院落中几棵老树的树叶开始摇曳,沙沙作响。风卷起黄叶,叶子如受惊的鸟一般四下飞落。就在这时,靠近院门的那几棵大树之间蓦地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哼唱戛然而止。
“姥姥。”女童眼前一亮。
似乎是被这喊声吓了一跳,那树下的身影顿了顿,开始蹒跚着向树后躲去。
“姥姥!”女童利落地从石阶上一跃而下,拔腿便追。无奈没跑出几步,小短腿便被宽大的衣衫绊住,“砰”的一声,整个小身子扣在了地上。
“啊……”她哼唧两声,从地上抬起头来,“姥姥……”
树影中隐隐露出半张五官模糊不清的脸,一闪而过,再眨眼间,那模糊佝偻的身影已是倏然又向树影深处蹒跚而去,身形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姥姥!”女童撕心裂肺地哭喊,连滚带爬地冲向树影。可惜,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