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前夕,徐缓手背上的血痂脱落,留下一道乳白色的细长月牙。
他将其视为一种警醒,而绝非伤口。
离开两周的学校,称不上是睽违,窗明桌净,绿树成荫,一切都是临别时的模样。
何翼凡与朴之予为究竟谁先抄伊莫的英语作业争得脸红脖子粗。伊莫面色僵硬——没看到班长在旁边吗?齐东玥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本也拿了出来,还言之凿凿说什么“班长要全方位关爱同学”这种屁话。三人张口结舌。最后何翼凡还是拿了伊莫的,朴之予哼一声,捞起齐东玥的那本就走。
气氛微妙的尴尬,伊莫避重就轻,堆笑对齐东玥说:“朴丫头就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是老脾气,别见怪。”
座位整体往右挪动一排,霸占了5年的靠窗宝座不再属于伊莫,可徐缓还是雷打不动地在她斜后方翻看小开本漫画。
放假那天傍晚的事,谁都只字未提。准确说来,伊莫和徐缓连话都再没说过。中午朴之予来叫吃饭,伊莫推说大姨妈来访没什么食欲,朴之予深表同情并不忘调侃一番之后大咧咧离开,剩下她一个人心不在焉地嚼饼干。
伊莫在短暂的假期里思绪悠长得可以绕地球两圈,委实疲于应付眼前的状况。为了不和徐缓在去卫生间的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甚至不辞辛苦跑到五楼的科班阵营去排队。
徐缓不时扫过伊莫的侧脸,清楚地知道她的忙碌不过都是装出来的。新学期的练习册一本都没有发下来,有什么可以让她奋笔疾的?
古旧的《百人一首》换了新函套,在徐缓的桌里静静伫立了一整天,始终没能找到送出去的时机。伊莫一旦认真,积攒的怒气是持久战,况且他自己至今为止也没能好好道歉。算了,反正是日原版,料她也看不懂。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被猛地推开。伊莫浅睡中还以为这是梦中的西部片枪战场景。直到莫妈妈一把掀开被子,三两下把她摇醒。
“怎么了,妈?”
伊莫被吓了一跳,猝然醒来的鼻音都消退了几分。
“快穿衣服!快!你外公刚刚打来电话,你外婆好像不行了。”莫妈妈的声音是焦躁的哭腔,交代完伊莫这边便马上下楼去拦车。
伊莫如遭雷劈。胸口前所未有地发慌,手上动作加快,却显得更加凌乱。
夜幕四合,星月漫天,东方的天空尚没有一丝鱼肚白的迹象。伊莫甚至都不知道现在的时辰。黑车在空旷的夜路穿行,愈接近小镇,两侧的灯火越发稀疏黯淡,上了年岁的车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这个时间只能打到这样的车了。
伊莫想不明白,暑假回去看外婆的时候分明还精神矍铄,为什么会如此突然?莫妈妈只说好像是突发性脑溢血,然后便抽噎着说不出话来。伊莫说着口不应心的安慰话语,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苍白得可怕。老伊扶着莫妈妈的肩,一个劲儿请求司机能不能再快点。
医院令人窒息的药剂气味冲入鼻腔,伊莫最终也没能赶上外婆的临终时刻。医护人员推着外婆的遗体从手术室出来,莫妈妈扑过去攥住白布泣不成声。老伊安慰着她,反倒是伊莫想起来去向医生道谢,询问外婆弥留之际的情况。
医生摘下口罩,看到伊莫颤抖流泪的样子,面露不忍,只说了一句“节哀,我们也已经尽力了。”便摇头离开。
老伊夫妇跟随医生去办理相关手续,伊莫百般劝自己冷静,左顾右盼寻找外公的身影。她无力地走向走廊边的木椅,坐下来时,她感觉未来的一隅轰然崩塌。
“幺妹,去帮我买包烟。”
外公握着着一只空烟盒,脚边的烟灰纷然积了满地。抢救外婆期间,他大概就是这样缩着身体,一支接一支静默等待。外公说过他不喜欢盒装香烟,还是老式卷烟来得豪气痛快。医院的夜晚灯光幽暗,伊莫从“安全出口”的标牌上移开眼,第一次发现外公原来这般瘦小,她不敢想象今夜外公孤身一人,是何等地手忙脚乱。曾经朝夕相处的日子为何丝毫没注意到呢?
“玉溪可以吗?”伊莫闷声问。
“嗯。”
伊莫飞奔而去,幸好医院附近的便利店凌晨五点多便抬起了卷帘门。店主见她那副模样,嘴里叼着烟继续挥舞笤帚洒扫,早已见怪不怪。医院里哭着出来买烟的还能有什么其他事?
“你外婆突然头疼得厉害,我去外间取水和毛巾的工夫,她就倒在床边,碰翻的电扇倒在她身上。你外婆年纪轻轻嫁给我,到走的这天也没过上一天富贵日子。”火红的烟头急剧后退,外公有意掉开脸,把烟雾吐向别处。
“外婆她啊,肯定从没有后悔过。”念及外婆的种种前事,胸口益发憋闷,但伊莫还是温声敛目。“竹林里的那位和外婆,您究竟爱谁多一点呢?都已经是故人了,我相信您是从心的。”
眼前的老人不再是谁的外公,在伊莫心中,他只是历经风尘,为两个女人所深爱的无名小会计。卖豆腐家的女儿,从青涩至迟暮的陪伴,当真敌不过早逝之人虚无缥缈的幻影么?
外公对于伊莫不无锋利的诘问无动于衷,仔细看去,皱纹间苍老的威严减色许多。沉默片刻,他说,“只有你们小孩子才会情情爱爱问个没完。”见伊莫不答,他又接着说:“我想留一块你外婆的遗骨,我们祖孙悄悄的,不要和你爸妈哟。”
伊莫像是听到火星撞地球的预言一般不可思议,抹抹眼泪望着外公。老人目光坚毅,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好似从前便思虑良多。伊莫动了动唇,不知说些什么好。
C城古时风俗未改,入殓之前留下一块亡人遗骨,用红布层叠包裹,置于遗像之后,朝朝暮暮,寄托家人的思念。能做到这般的,如今也只有老一辈念旧的人了。
竹林中的那位没有遗骨,连相片也没留下——这就是外公的回答。
“我答应您。”
外婆,您听见了吗?爱是有回音的。您唱了一辈子西厢,蓦然回首,苦苦寻觅的张生原来正在那灯火阑珊处默默注视着您。
若为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第一恋是热烈思慕,第二恋是携手长情。
什么时候好好祭拜一回吧,祭拜外公长满青苔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