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阴,直到夜晚也不见星月。天穹之下,阡陌之间,一院厢房里透着烛光。
三更里万籁俱寂,连狗也睡了,却听婴儿的咿咿呀呀,和母亲的柔声细语仍旧相互交织。
“哦哦,困了,困了,睡吧……必须要读给你听吗……唱歌也不行吗……不读就不睡吗……”
母亲陈夫人无奈地摇头,从塌边拾起一卷竹简,故意缓缓展开。她一边展卷,一边低头去看,就见怀中婴儿好似能看懂字,乌黑的眼睛正紧盯竹片,全神贯注极了。
半晌不见她动,婴儿扬起脑袋,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她下巴,仿佛在催促。
“我家要出个女尚不成?”陈夫人笑笑,看向竹简开始诵读,“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能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诵读声逐渐低沉,终于停在某个字上,彻底没动静了。
婴儿在陈夫人怀里肆意妄为地蛄蛹了一阵,没有招来“殴打”,看来确实是睡熟了。
婴儿一改弱小的姿态,四肢并用,利落地从她怀里爬出,到竹简旁边双手并举,将竹简翻过一看,充作脊的那支竹片上果然写着两个字,《女诫》。
婴儿坐将起来,一脚将竹简蹬下床榻。听得拳头都硬了,叫人怎么睡得着。要不是为了弄懂她究竟在哪,何必□□耳朵,听这些糟粕。
一番剧烈运动将婴儿累得不轻,显然也是熬不动夜了,她双手揉揉眼,翻身蛹回陈夫人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闭眼睡去。
*
婴儿在梦里又回到前世,那时她叫做灵符。
那一天,灵符带着离职合同,拿着裁员赔偿,两手空空,离开了打工年的城市。她大学毕业来到这里时,也是两手空空。
如今却找不到年工龄适配的工作,更不愿自降身价,索性回爸爸妈妈家,过啃老的生活。
灵符认为自己毫无怨言,毕竟大环境如此,优胜劣汰的法则如此,人生多磨难的普世道理如此。
可是日复一日,死水般平静的生活,催生了一种莫名的,人生毫无意义的感觉。
那感觉笼罩着灵符,诱使她在一次爬山的旅途中许下了愚蠢的愿望。
灵符还记得那座不知名小山上,不知名道观里,有一尊不知名的神像。还记得道观外的平地上,有一个锥形的土包,土包里埋着很多用朱笔写了愿望的黄布条。
灵符也动笔了,笔蘸朱砂,写下那一瞬间里涌上心头的愿望:希望人生能如流星一闪。
事后想来,她一定是在上山的时候撞了什么邪。
灵符普通地回家,普通地休息,普通地闭上双眼,却不普通地再次睁开,一脚踏上了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穿越异世界,成为小婴儿。
这确实是灵符喜欢看的热闹没错,却并非是她想要亲身体验的生活。
*
灵符不满,但神不在乎。
子生三月,则父名之。
在陈夫人为女儿祝满月的那天,有人捎来一封家,家来自在外任官的男主人,董太守。
陈夫人展信阅览,喜不自胜,拿了几贯五铢钱酬谢信使,然后亲自抱着灵符走出里屋,去上房拜见牛氏,“阿母,郎君差人送信来,问您安好。”
灵符感到一阵颠簸,不多时落入一个老妇人怀中,抬眼看去,老妇恐怕有六七十岁的光景。这就是牛氏,董太守的亲娘。
“阿母,郎君还给乳儿取了名,叫董符,符瑞的符。”
“董家最幼之女,如今也有自己的名了。”牛氏摇晃她,嘴里念道,“多多吃,快快长,德言容工美,孝悌贤温良。”
“听见了吗?董符就是你,你就是董符。”灵符再一次被陈夫人抱起,陈夫人说,“可董符是别人叫的啊,阿母怎么叫你呢?想想……”
陈夫人摇摆着她的怀抱,逗弄她,“阿符,福禄,来福?”
灵符叫了一声,抗议她不想跟狗重名。
陈夫人和牛氏同时笑起来。
陈夫人说,“阿母,瞧瞧这个小人,好像能听懂似的。阿母看,我该叫她什么好呢?”
牛氏笑说,“我不过是胡羌之女,哪里懂得。你家大人过去曾做官,想来是有家学的,你自己看吧。”
于是陈夫人低头看灵符,原本拖垂在后的椎髻滚到前面来,悬在灵符的上方晃动,灵符被头发搔的发痒,伸手去抓。
陈夫人开口了,“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你是我夜里生下的,就叫灵符吧。”
灵符怔怔地望着她的口型,恍惚间好像前世的妈妈在面前叫她,她忽然感到鼻子很酸,不由自主地哭起来。
原来我真的死了。
我的人生短暂而平庸,还没有辉煌过,爸爸妈妈还没有为我骄傲过,恋爱也没谈过,挫折也没有克服过,可我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