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不甘心,好不甘心……
灵符哭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也哭干了心底里的幻想。
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并非我的本意,但活下去吧,在这里,以董符的身份活下去,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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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郡的临洮城很小,总共不过四百五十户,两千三百余人。按灵符印象,还不如现代的一个小区。
每个人只要伸伸脖子就能探听到邻家的琐事,好事不出门,坏事飞速传。
灵符开蒙之前,在城中还是个小透明,等到豆蔻之年,便出名了。
人人都说,董家添口,得了个古怪的幼女,据说叫董符的,非但不跟阿母学习烹调,缝纫,理家的技巧,反倒攀墙凿壁,常去乡学里偷听。
一个小娘子,必不是前去偷师,恐怕看中了哪个儿郎,才做出格的行径。末了再叹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况且就算说错,她便是去偷师,偷师事小,可古语有云,小恶积大恶,一芥传千里。一再纵容下去,谁能说她日后不会犯下大的过错呢?
陈夫人垂眉敛目,面赤耳红,在市上匆匆走了这么一遭,哪里还记得要采买东西,臊的只顾着往家赶。
进门就看见董符趴在核桃树下,折一根树枝,正在地上写写划划,大袖叫襻膊绑在身上,露出玉白的手臂,襦裙压在脚下,沾着不知打哪带出来的污泥。哪有半点女子的样子?
陈夫人只觉丹田中蹿生一股无名火,支走了奴婢,亲自往厨下抄了一根烧火棍,出来就朝灵符屁股上打,边打边骂,“谁叫你去乡学的,你去乡学做什么?”
烧火棍在裙子上留下两道黑印。
灵符不闪不避,顺着力气扑倒在地上,这下脏了个彻底,脸也花了,发髻也散了,抬头望着陈夫人,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黑白分明,“我要读识字。”
“我教你的还不够用吗?”陈夫人说,“你还像个枕头一样大时,我给你念,你三岁能提笔时,我教你写字,你六岁开蒙时,我把班昭的《女诫》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为何还要这样出去丢脸?”
“我不想学《女诫》。”
“也曾教过你《诗经》。”
“也不想学那个。”
“我看你想造反。”好脾气的陈夫人也被灵符气恼了,“你倒是想学经,学《尚》,学修史,学了有什么用,一介布衣,女子之身,你当真能做个官吗?”
见陈夫人眼睛都给气红了,灵符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抱住她半晌不言语。
好一会儿开口,神神秘秘道,“阿母,大汉要亡了。”
陈夫人丢了烧火棍,当晚就派遣仆役去董家祖坟走一趟,怀疑是哪里出了变故。
仆役还没回来,灵符倒先收敛了。
许久没听过与她和乡学有关的任何传闻。陈夫人心甚慰,决定等仆役回来,重重赏他。
没想到仆役推拒不受,还言辞闪烁,几天后才受不了折磨似的,到陈夫人面前汇报。
原来他根本没去到董家祖坟上,半道儿就被灵符给劫了。
陈夫人自然不信,而仆役怕被责罚,当下违抗了灵符的禁令,带陈夫人往西顷山去了。
*
是夜,乡学里十分空荡,夫子在院中巡查一遍,锁好门窗,持灯一烛,踏上了小路归家,完全没注意到,乡学的高墙之外,一棵枝叶低垂的柏树上隐没了一道人影。
灵符像一只狸猫,屏息凝神,静静蹲守。
“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吆喝声由远及近,更夫打着梆子巡到了乡学,隔门往里瞧,没发现异常,又打着梆子走了。
灵符知道他今夜不会再来,等到周遭彻底安静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时,她翻身下树,脚点高墙,像一片柏叶轻轻落在了院里。
灵符微弓起腰,仔细看,怀里仿佛揣着一包东西,等她撬锁进入教室,麻利地将怀中物一一搁到架上,才能猜出那原本是一打竹简。
灵符左手放回一打,右手又摸走了新的一打,从怀中抽出一方麻布,将十二个竹简缠成小包袱,背起来就走,没留下任何痕迹。
灵符走时没锁门,轻车熟路地原路回去,像一阵轻风刮过,直朝着西顷山的半山腰而去。
乡学建在西顷山脚,而灵符的秘密基地在半山腰,那本是她无意间找到的一个小山洞,里面干净幽寂,无人打扰。
于是灵符蚂蚁搬家,通过数年以来的不断添置,将里面置办的像一个小房。现在是什么也不缺了。
灵符满载而归,进到洞中吹亮了灯烛,在昏黄的火光下打了个哈欠,然后双手拍拍脸颊,展开竹简专心读。
全然不知,在不见底的洞穴深处,有人正静静地窥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