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是实在人啊,多好的孩子啊……呜呜,从小就孤苦伶仃的,长大了还要受委屈,身边无妻又无子,硬是一个人扛过了这么多年,可惜老天你真是不长眼,竟让他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
队伍的尽头,坟坑旁,有位穿着藏蓝色步裙大娘已经哭了很久了,一旁的空位上已经不知换了多少个人,她却始终没离开过,直到头顶都快要被雨淋透了,她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说到“老天不长眼”那句时,她甚至直接伸出指头指着头顶的天,毫不忌讳为范大成得罪上天。
听说她是范大成的邻居,在范大成丧母后不久搬到了范家的隔壁。又听说,范大成能独自带范小舟长大成人,中间少不了她的土豆炖鸡和腊肠炒蒜苗。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人说,但镇民们也早就将她视作了范氏兄弟的再生母亲。她想在坟头多哭一会儿,没人有怨言,等就是了。?
雨还在下,瞎子摸着自己快要湿透的肩膀,猜它应该是变大了。
不久前刘贵枝与柴有味被后面补上来的人群冲散了,刘贵枝和柴有味落在了后面,瞎子则莫名其妙和阳关道吴春雨两人站到了一起,此刻已经快要排到最前排了。
“照你这么说,范小舟出事的那一晚,范大成本就是奔着能通去的。所以后来他到底又为何要在遗中撒谎,谎称自己是因为在能通身上看到了范小舟的脸,一时以为撞鬼了才拔刀杀人的呢?”听过一切,阳关道提出了和柴有味相似的问题,语气和方才责备刘贵枝的吴春雨如出一辙。
范大成既已承认了杀人的事实,并决心上吊自缢,又为何不干脆在遗中说实话?人都要死了,有些谎还有必要说吗?
有,太有了。
瞎子没急着回答,只是莫名来了一句,“为何撒谎,这不就是答案?”作为回答,说完,他保持微笑,转过脑袋,像个太阳花在捕捉阳光一样,灵敏地向着不远处哭声传来的方向抬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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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你放心,我们大伙儿都明白,大成不是坏人。”大娘身边的位置,又坐上了新人,对方似乎已经理所当然将她当作了范大成的遗眷,一上来便握住了她的手,“你看,今天这么多人都来送他,就是因为我们都明白,大成不是坏人,他虽然捅了人,但他没有坏心思,换作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被吓到慌不择路的。”
“是啊……”等在再后面的人也忍不住附和,“大成心绝对不坏,这点我们都有目共睹,虽说我们也不想小舟离开,可事儿总归都过去这么多年,谁能想到小舟当年居然活下来了?”
那人一摊手,稍微寻求一些反应,周围人便会马上附和,“是啊……要是我,我绝对也以为闹鬼了,拿起手里的东西就得砸过去。”
“哼……大成还能有胆子拿刀捅过去,那都是因为他足够勇敢,要是我,恐怕一早就吓尿了,腿都得吓软了。要我说,衙门那些人说话真的太难听了,什么杀人犯……他们真是专逮着范家一家薅,污了那个污这个。”
遥远的队伍后方,一个不知名的衙役正在打喷嚏,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是受了凉。
“现在的官府,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不知谁嚷了一句,随即又激起千层浪。
“狗衙门,当真是狗衙门。”光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狗衙门”恨不得被他淬成唾沫吐在地上,“狗衙门,当年害了范小舟,把我们所有人蒙在鼓里都给骗了,还不够,今天还想重蹈覆辙,我们可不会再上当了。你们就说,大成知道自己是真的杀了小舟的那一刻,他得有多绝望?得有多痛苦?心心念念六年的弟弟,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就这么死在了自己手上,他们一句杀人犯就给人填平了,可能吗?脸呢?”
“就是!”一声掷地有声的“就是”,配合着手心拍手背的“啪啪”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要是没有那些草包,每天全须全尾地坐在衙门里聊大天,一点实事儿都不干,大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小舟能落得今日的惨状?”
闻言,坐在最中心的大娘忍不住低头拭泪,说话都带着哭腔,“大成可是好孩子啊,从前我们就欠他的,如今还没弥补够,他就又受了这么大的苦,我真是心疼啊,想想我以前还真的相信过衙门,我还真的相信了小舟会杀人,我都替我自己觉得丢脸!”
“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谁还不是被骗了?大伙儿可都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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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人可知道,这场葬礼是谁给范大成办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瞬间在耳边放大,吴春雨猛地回过神来,瞎子正用盲棍戳他的脚。
“谁?”他清清嗓子,掩饰心情,从怀里拔出一只手,站直了身子。
“是镇民们自发给范大成办的。”瞎子回答,眼睛依旧只盯着一个方向,手却划过了每个方向,那里站满了排队的镇民。
范家已经死光了,官府没有钱处理死在狱中的嫌犯的后事,这个算不上豪华的下葬仪式,只能是镇民们自己办的,是范大成的邻居,是范大成邻居的邻居,这群连成了一片的镇民们办的。
几个有钱的,各自合计了一下,凑了一笔钱,请义庄的轿夫将原来埋在这里的尸体起了出来,给范大成买了一口镇上最好的棺材,放了进去。
没钱的大多数,有的送来了家里的伞,摆在坟坑四周。有的拎着自家铁铲,在大雨中,规矩排在长队之后,严格按照队伍的走势前行。整个下午,没人打伞,等再久也没有人有怨言。这样的镇民站满了一整个草地,多到他们直到现在都没能彻底的站到第一排。
吴春雨转动眼珠,打量一旁的阳关道,见他一脸视死如归,额头却在微微冒汗,就知瞎子没有骗人。
瞎子一笑,转头用虚心的口气问道:“所以,吴大人觉得,如果范大成当夜是去杀成霜的,今天我们还会遇到这场葬礼吗?如果他们知道范大成当夜是带着和成霜鱼死网破的心情去的永慈寺,以成霜在镇子上的份量,范大成还能拥有这么体面的后事吗?”
吴春雨没有反应,阳关道亦是平静如水,相比另一边表情变化明显的柴有味,这俩人简直就是两块木头。
禹城镇常开着迎春花,春日里,镇民们会用迎春浸在皂角中洗衣服,一整个小镇的人身上都飘着同一种味道。瞎子上一次闻到这么浓郁的花香,就是在闭寺大典上,他光凭味道的猛烈程度就能断定,今天来给范大成送葬的人绝不少于那日闭寺大典来给范小舟送行的人。
这不禁勾起了他的记忆。
闭寺大典那天,瞎子记得很清楚,所有人都被座钟下范小舟的尸体吓坏了,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向着门口跑,多数还能开口的都在喊喊:“有鬼!”
“我那时就觉得奇怪。”回忆到一半,瞎子又是眯起一双笑眼,好像说话的和控制表情的是两个灵魂,配上他话中的内容,看得人生畏,“一具尸体出现在座钟下,一般情况下,周围受到惊吓的众人难到不应该喊’杀人了’或是’死人了’吗?大伙儿却都在喊’见鬼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恰恰说明,当日真正吓到镇民们的,其实并不是流着血的骇人尸体,而是尸体上长着的那一张本该消失在六年前的脸。”
禹城镇的镇民是相信鬼神之说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能通一案中,与杀人相比,他们更害怕的其实是鬼上身。这一点,在禹城镇生活了一辈子的范大成了如指掌。
在禹城镇民眼中,范小舟早就死在了六年前的那场祸事中,六年前,范小舟是人,六年后的范小舟只能是鬼。没人不怕鬼,没人不能感同身受,但却没人能与杀“人”感同身受。与范小舟相比,成霜便是货真价实的“人”。在这一点上,如果范大成不在遗中撒谎,那么可想而知,他当即便会从一个勇敢与邪祟势力抗争的勇士变成罪大恶极的杀人犯。
虞家凯因为砍掉了肖家宝的脑袋,被逼到搬家;石海因为砍掉了乡绅的脑袋,至今躲在家中不敢见人。可见在这世间,伤害“好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成霜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女神探,是成知县的女儿,更是当初帮范小舟翻案的恩人,在一切都没有反转时,范大成付不起伤害成霜的代价,也就不能将真相写在遗上。
“代价?”一旁阳关道见了吴春雨的脸色,知道此刻该表达“不理解”,忍不住出口打断瞎子,“范大成都决定要去死了,他还会在意什么代价?难不成他就想要这么一场体面的葬礼?”
然而他自己又何尝不知这问题的答案,替吴春雨开完口,他面色当即凝滞,兀自出神,不由得想起童七姐离开衙门的那一天,她直到和柴有味道别的最后一刻,回眸的瞬间都还在强调,“小舟走后,星儿就是范大成的全部,他应该并不想儿子回家后面对父亲成为了杀人犯的事实,他就是为儿子考虑,也绝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与此同时,瞎子也正在回答吴春雨的问题,“他是没什么代价,可他,不还有一个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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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范大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儿子?”柴有味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还在搓鼻子,总想打喷嚏。
队伍终于动了起来,刘贵枝拔起铁铲,把它挂在柴有味脖子上,然后推着柴有味往前走,边走边道,“范大成是什么人啊?’野桃案’没翻案的那五个月里,他可是当过杀人犯的兄弟。虞家凯因为一起合理合规的斩首就被镇民们驱赶到半夜搬家,可想人言可畏。在这种说往你家泼粪就往你家泼粪,说堵你家门就堵你家门的时代,范大成一定比谁都清楚,拥有一个杀过人的亲戚,生活会有多艰难。他那么爱他儿子,怎么可能忍心让他儿子过这种生活?”
柴有味出神在外,僵硬地顺着背上的力道向前走去,期间不由自主在心下算起日子,范大成的儿子四年前离家,按五年制兵役算,他明年就要归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