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枫林在安隐镇的亲人,只剩下扁担巷的毛禾苗。
毛禾苗是毛枫林的侄女,当年毛枫林死的时候,她才不到十岁,现在已经年逾古稀。
第五肆拎着牛奶、米糊、蛋白粉登门,商显像根小尾巴,悄无声息地坠在他后面。
两人跨入门槛,就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耷拉着头,独坐在银杏树下,一动不动。
第五肆将东西轻轻放在花圃旁,上前,小声道:“毛阿婆。”
毛家阿婆毫无反应。
“没找错门吧?”商显伸手探了探老人鼻息。
安隐镇虽说不大,但上万的常住居民还是有的。
第五肆是成年后,才跟着太爷爷回的安隐镇,眼前坐在竹椅上的老人,他只见过一次。
还是在去年重阳节,被花姐揪着耳朵当义工,给镇子里七十岁以上老人免费义诊的时候。
商显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毛家阿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商显快速后撤两步。
第五肆换上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提高声音,作自我介绍,“阿婆,我是上次跟在胖花儿后面,提箱子的小子。”
毛家阿婆一听到胖花儿,顿时笑出满脸褶子,指着第五肆一头被雷劈过似的自然卷,“我记得你,大胖花儿的大卷毛儿,你来送药的?我身体好着呢,不吃药!不吃!”
“阿婆,我们不是来送药,您老身体好就行,身体健康,最大的福分!”
“是是是,福分!福分!”毛家阿婆笑得露出两排白花花的假牙。
第五肆提来一把小椅子,在老人家腿边坐下,问:“阿婆,您还记得毛枫林吗?”
“什么林?”毛阿婆将耳朵往第五肆嘴边贴。
第五肆梗着脖子大声吼:“毛、枫、林!”
商显捂着耳朵揉了揉,见那位老人家有些愣神,帮着补充:“您堂伯!掉进洪流中,淹死的那位!”
毛禾苗抬起脸来,这才注意到站在树荫下的小姑娘,笑着想了想,回道:“你是画眉伯母的后人?”
这是当她寻亲来了……
第五肆立马接嘴,“是,正是!阿婆好眼力!”
毛禾苗招招手,示意商显上前,然后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后,夸赞道:“画眉伯母长得好看,小姑娘随了画眉伯母,长得也跟画中仙儿似的。”
商显揉揉自己的脸,问:“您认识画眉,可派出所残留的户籍名册上,为什么没有画眉的信息?”
毛禾苗沉默着,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我那堂伯,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抽大烟、酗酒、赌博,混起来的时候,把父母兄弟往死里揍。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那样的人家。”
“后来,我太奶奶做主,从山里,买了个猎户家的闺女跟堂伯成家。我听说那猎户是被野猪拱了,伤得不轻,需要银钱救治,画眉伯母将自己个卖给太奶奶,讨价还价,十五块大洋。”
“堂伯有了堂伯母,家里的日子就好多了,他的火,都发在堂伯母身上,那个年轻的女人,跟野草一样顽强,身上的伤,加起来比一家老小的伤都多。”
“他们成亲一年左右,老猎户就死了。堂伯母在这世上,再无牵挂,也就不再忍堂伯的打骂,偷偷往镇子外,逃出去很多次。”
“每一次,都被镇里的人,或者族里的亲戚发现,帮忙逮回来。”毛禾苗轻轻叹息一声,神色中多出几抹愧疚,“堂伯母只要一走,堂伯就像疯了一样。全家都怕。我阿娘说,让堂伯找堂伯母一个人出气,总比找一大家子人出气得好。所以我们这些小的,也帮着忙,监督堂伯母。”
毛禾苗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眼角渐渐湿润,她依稀记得有一次堂伯喝醉酒回家,敲门,她拉门闩拉得慢了,被堂伯一酒罐子朝着脑门砸来,是画眉伯母扑过来挡了一下。
画眉伯母的后脑勺,当场就血流不止,人也被砸得直抽搐。
那是个很好的女人,却在他们家,一次一次被打得下不来床。
“我最后一次告诉家里人,堂伯母逃了,她是被抬回来的,下半身都是血,染红了一张褥子。阿娘说,疯子只会生出小疯子,死了也好,她解脱,全家也解脱。”
“在那之后,堂伯母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很多人都说她不行了,她被毛家大林子打死了。”
“直到初冬的一个晚上,我起床小解,看见堂伯母又走了。这一次,是爷爷奶奶赶车,将她藏在甘蔗堆里送走的。我当时就藏在门后,看得一清二楚。”
“堂伯母消失了,镇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死了,被我们家里人偷偷给埋了,可堂伯疯起来的样子太骇人了,大家又传,堂伯母不是死了,她是真的逃走了。”
“堂伯天天提着斧头出门找堂伯母,找不到,就回家将全家人打一顿泄气,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他在一个雨天,卷进垮塌的泥石流里,冲进河中,淹死了。”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正插在一截断树杈上,开膛破肚,就剩一层泡浮囊的皮了。镇里人都说,他狼心狗肺,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这种死法,是他应得的报应。”
毛禾苗褶皱的脸上,好似浮起一丝笑意,“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孽种!来这世上,就为作恶!”
第五肆没有想到,平淡温和的安隐镇,还有过这样一段不光鲜的往事,一时有些恍惚。
商显却不为故事所干扰,直言道:“您爷爷奶奶不会无缘无故,帮着画眉逃走吧?”
若真是有良知的人家,就不会用画眉一个弱女子当挡箭牌,吸引毛枫林全部火力,换全家苟且安稳了。
毛禾苗吃惊地望向商显,好半晌才嗫嚅着嘴唇,轻叹出声,“我也是在堂伯去世后,才知道,画眉伯母生了个女儿。阿娘说,堂伯那种浑人,不配有子孙,所以仅剩的种不带把就算了,还遭了天谴,是个瘫在床上的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