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世三万零一百年
彼时三界虽已初分,但格局还很模糊,说是一团乱糟也不为过。魔界出了皇族重血统以外,底下的还不讲究这些,所以少不了有魔族与妖族的结合,可从未有谁真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从来是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一次两次,倒不足为奇,可皆数如此,便生古怪。不过时局纷乱,古怪虽古怪,谁也没功夫细想此事,何况死的也都是无名之辈,没人关心。
直到罗刹之父与一小妖好上,这流传在底层的古怪,才被搬上台面说道了起来。
罗刹之父区邑是当时魔界的骁勇门族,若放到今日,当可以是大统领一般的人物。除了魔尊,便是这位区邑最有威信了。区邑也有位执手相伴千年的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整个魔界眼中,都是圆圆满满的一家子。
可谁曾想区邑却会陡然和一小妖纠缠到了一起?甚至还有了孩子。
此事一出,区邑也并未藏着掖着,反正他又不是皇族,不必讲究什么血统纯正。这无疑是给他夫人狠狠煽了一巴掌,虽然明着没说什么,但私下已经为此事与区邑淡了情分。区邑一族也是大族,族中不少人是看着夫人一路陪着区邑闯到如今这个地位的,哪里忍心见夫人受着委屈?便开始传些“妖魔结合必定不祥”之类的话出来,想让区邑冷落那小妖些。
原本区邑并未对这些流言上心,可是,异事真就发生了。
那小妖本不弱,要不然也入不了他堂堂区邑的眼,可自打怀胎之后便越来越虚弱,该进的补是一点没少,可补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只见得这小妖是越来越瘦骨嶙峋了。人是皮包骨头了,肚子却异常得大,区邑也是有过儿子的人,自然知道这不寻常,最初还以为那小妖争气,许是双胎也未可知。可请了数名魔医诊了数次,魔医们却都断言这么大个肚子里,只有一胎。且小妖的身体越来越差,到快八个月的时候,魔医们都开始觉得,只怕撑不到生产之日了。
区邑不解,问他们为何如此,魔医只能确定,这小妖是体内出了问题,至于坏在哪里又都说不出来。区邑一筹莫展,可族内却又有了新的传言,说小妖肚子里的是恶鬼,吃她母亲的血肉,养着自己。
这传言听得多了,区邑也有些摇摆——莫非真真不祥?
坐实这个想法的,是罗刹出生那日。小妖的侍婢晨起便照常过去伺候,走到近前竟发现那小妖已经没了气息,不仅如此,她浑身干瘪,看不出一点血色来。侍婢吓坏了,连忙找来了区邑,区邑见了此状,虽然惊痛,但一切又都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正要差人料理后事,一瞥眼却猛地发现,小妖死了,她的肚子还活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小妖那硕大的肚皮分明一鼓一鼓的。此状不仅区邑看见了,身边的侍婢也看见了,不禁惊道:“莫不是胎儿还活着?”
区邑也不耽误,赶紧找来了魔医,到底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捂死在娘胎里啊。
魔医见了也惊奇万分,可眼前摆着的是个大难题——人都死了,还怎么出力?
他战战兢兢、支支吾吾,万不得已之下说道:“眼下只有剖开肚皮才能取出腹中胎儿……”
区邑闻听此言,立马露出了怒容,切腹生子?何其残暴?
可看着那一鼓一鼓的肚子,他又在一晃神间觉得,这是自己的孩儿在求生啊!于是咬咬牙,他应了下来。
切开肚子,取出孩子,刚出生的儿子足有寻常百岁小儿般大,哭声洪亮,可区邑却笑不出来了。开膛破肚本是大血腥之举,可眼前那小妖,竟滴血未流。她身体干瘪,血都干了。那大胖小子被搁在他娘亲身边,眼露红光,嗷嗷大哭,没有人敢上去抱他。
这等异象,区邑只觉得眼前发黑。他把孩子交给了侍婢,只说让她好好照顾,从此便没再过问有关这孩子的任何事。
这无疑是默认了,这孩子不祥。
如此结局,门族中有不少开心的人,小妖死了,这孩子又从出生便被视为不祥,留着便留着吧,反正没人会待见他。
罗刹之名,是后世给他的,事实上,他到被天罚那日,都未曾拥有过姓名。
有人叫他恶鬼,有人叫他孽种,叫得最多的,就是一声“哎”。区邑有正经府邸,罗刹从来没去过。他一直住在外院,比下人的住所还偏的一间茅草屋里,不挡风、不遮雨。他是无人问津的,但凡问津,便是被寻麻烦。当初那侍婢被交代要照顾他,也只好遵命,说是照顾,实则也就是随便给点吃穿,多的从来不管。
他的第一个正经称呼,来自他唯一的朋友。
外院不远处,有一座不高的小山,罗刹最常去的便是这座小山的山崖,坐在那儿看看天,一天又一天地打发时间。那小山荒芜得很,远看像一座坟,平日里没什么人愿意去。
那会儿罗刹百余岁,在魔界不过是小小儿年纪,平日里吃得简陋,却不妨碍他长得高高大大,倒像是千岁修为的体魄。那日他照常在山崖上打发时间,时近黄昏,身后蓦地响了一声:“小兄弟!”
罗刹一怔,茫茫然地回过头去,见一白衣小儿,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两圈,正有点窘迫地望着自己。
罗刹没与旁人打过交道,当下慌了神。
那白衣小儿虽然看起来窘迫,但言语还是落落大方:“在下璃凰,随家师来此处寻药,一不留神……迷路了……想上这高处看看四方、寻寻路,结果刚才爬上来……又摔了一跟头,怕是摔坏了腿……”他没头没脑地说着,“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小兄弟,真真是有缘人……小兄弟能否助在下下山去?在下……走不动……”
罗刹听得一懵接一懵,注意力只在听他叫璃凰,管自己叫小兄弟的时候聚了聚,剩下都在发懵。璃凰见罗刹没有反应,倒是有点尴尬了。罗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看了看璃凰有些跛的站姿,以及那沾了泥巴,还撕破了的白衣下摆。罗刹一翻身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璃凰横抱着冲下了山,一路带回了自己的小茅屋。丝毫没有注意到怀里的璃凰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显然被此举吓到了。
罗刹的小茅屋里空空如也,地上只铺了一卷草席给他睡觉,他就把璃凰放在了草席上,然后直挺挺地站在璃凰跟前看着他。璃凰也不过百岁小儿,吓得有些想哭。
“小……小兄弟……”璃凰强忍着泪水,“在下……在下自己走便好……”说着,他撑了撑想要站起来,可腿才一吃力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他见爬不起来,顿时又惊慌又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罗刹更懵了,心里想了想,以为他是痛得,便又直挺挺地跪坐在璃凰跟前,伸出手想帮璃凰揉一揉腿,可才刚碰到璃凰的裤管儿,璃凰就一个劲地往后缩去。罗刹收回手,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