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走得如此绝情,他怎么还有脸回来?这是良心发现,终于念起青梅竹马的旧情来了? 静临初听觉得惊讶,此刻只觉得憋闷,像是心里有道口子,好不容易才结了层薄薄的痂,那个亲手伤它的人却又要将这痂揭了,说要上点金创药。 王婆看静临默然半晌之间已满脸是泪,不禁出言劝慰:“怕娘子多心,老婆子昨天没问,今天既赶上了……不免要多嘴几句,娘子想过往后的出路吗?婆家住不得,娘家回不去,就只能和老身一样,做些走街串巷的生意度日。娘子长得这副模样,怕是想做个姑婆,也难有安生的日子啊。” 见静临似是把话听进去了,王婆又道:“自来盲婚哑嫁,男女婚姻有几个如意的?远嫁的闺女是怨爹娘,可爹娘终究比舅姑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如今既然来人接了,娘子也该好好考虑,莫要意气用事啊!” 静临和柳彦那档子事,王婆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还以为静临是和娘家赌气,因此才有了这话。 话虽没说到点子上,道理却是对的,静临心里也明白,她这样的人,眼下若没个依附,实在难以生存。 娘家么……呵!静临靠在炕头的被橱上拭泪,小腹的酸胀感一路向下延伸到膝盖,身上一阵阵地往外冒虚汗。暗暗握紧了手,长长的指甲狠狠揿入掌心的嫩肉,令人感到一丝清醒的锐痛。原来人到了绝处,从前郁闷于肺腑那些别扭和矫情自然就没了,真相早就在心中放着,只是她头几日不肯相信而已。 嫡母柳兰蕙与柳大郎家是本家,本就沾亲带故,又是她亲自做主许的聘,她能不知道柳茂和柳平的底细?就算她不知,那庶女伪作嫡女一事,婚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是她的主意,难道还能是花二娘不成?花二娘卑贱,说话的分量就连上房的大丫鬟茜红都比不上,静临心中十分清楚,便是花二娘一时糊涂,想教自己充嫡女嫁了,她的主意也是没人听的。 柳兰蕙故意以庶充嫡,为的不过是制造一个把柄递到戚氏手里,教她能轻易拿捏了自己,让自己生是柳大郎的人,死是柳大郎的鬼——有这样的嫡母在,娘家还能回吗? 至于柳彦……姓段的有句话说得对,“他能负你一次,便能负你第二次”,当日金满楼中所作所为何其卑劣,他怎么还敢回来! 没奈何……没奈何形势比人强,偌大一个人世间,冉静临小小女子,便是有再多的不甘和愤懑,也得暂时吃了他这口回头草。 “王干娘”,静临在称呼上随了翠柳,“我来了癸水……方不方便让我收拾下再走?” 王婆看她一味低头哭泣,似是自怨自艾,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没成想这么一会儿人的主意已经定了,当下爽快答道:“这有什么不方便!早上刚烧的水还在灶上温着,我去给娘子拿来!银儿,你帮着拾掇拾掇。” 银儿和翠柳就在旁边看着,静临很是不自在。 简单收拾了一番,银儿抢过换下的污秽之物去院子里处理了,又赶紧跑回屋,好奇地看她梳洗打扮。 静临坐在银儿简陋的小妆台前,不用梳子,只用一对巧手,便将头发轻轻分成了三绺,左右各一绺松松垂下抿到耳后,与头顶一绺在脖颈处汇合,不用头绳,还是用自己的头发,结实绾成一个乌油油的髻子。 世人说妇道人家“三绺梳头两截穿衣”,静临梳的就是妇人最常见的三绺头。柳彦平常最爱挂在嘴边就是圣人之道,他以端方君子自诩,喜欢的也是规矩穿衣和得体妆扮,最厌恶出奇斗巧博眼球的时妆,甚至痛心疾首,怒斥为“服妖”……柳彦的口味与嫡母柳兰蕙的教导不谋而合,静临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铜镜中的小妇人已然收拾得体,就连面色的苍白虚弱也恰到好处。银儿将口脂递给静临,“涂上这个,气色看着好些。” 静临接过,见是烧制得十分粗糙的一方青花圆瓷盒,里面膏体艳红,油而不润,一眼便知十分廉价。 “只有这个,你别嫌弃。” 银儿不好意思道。 静临微微摇头,用小指指腹轻轻蘸了一点,薄薄晕染在眼尾处,再看镜中人,便是寒素虚弱中又带着一丝娇弱相的可人儿了。 “呀,这个还能这么用呢。” 银儿不禁咋舌。 静临笑了笑,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柳彦给的那包碎银子递到银儿手中,“抱歉,我不小心弄脏了皮袄,这个你收着,若是不够,回头我问家人要了,再让翠柳给你。” 其实银儿早看见了皮袄上的污渍,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洗洗还能再穿,平白无故给银子干什么呢? 她本能地推辞:“不用。” “虽说大恩不言谢,可平白无故相扰,还弄脏了衣服,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收下吧,也教我
心里好过些。” 银儿为难看向翠柳,“哎呀,你说说娘子呀!” 翠柳是个大咧咧的姑娘,这会还在为静临高兴,见状笑道:“我们没那么多讲究,你把银子收回去吧。” 静临怎么肯,银儿不收,她便将银子放在梳妆台上,起身盈盈朝着王婆一拜,“王干娘,有缘再会。” 王婆婆笑吟吟将一只红绣鞋递到静临跟前,“这是那日老身在街上捡的,不知合不合娘子的脚,姑且凑合穿吧!” 静临接过来一看,分明就是自己遗失街道那只,她这样说话,不过是怕自己难堪。 低头将鞋穿上,不知为何胸中一片酸涩。 翠柳气呼呼地将那污了的皮袄卷了,强塞到静临的小包裹里,冷笑道:“娘子非要用钱买,就把这个带着,我们虽然是下等人,可也不占人家的便宜!” - 昨日柳祥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关键,老老实实打听了段不循下榻之处登门致歉,人没见着,只好又将写着冉静临名字的三十顷地契乖乖送到了兴记。段不循扫见了“冉”字便没有再难为他,直接教名安去放了他的小儿柳金宝。 今日一早,段不循怀揣着那张薄薄的地契,兴致勃勃登了柳家的门,自称是冉氏的表哥,奉姑父姑母之命前来探望表妹。 柳平去县里上学了,阖府只有戚氏一个人在家。她是个色厉内荏之人,平常拜高踩低惯了,一见段不循通身的气派,人就先矮了三分,心里嘀咕柳彦好像不长这样,犹豫再三竟然没敢问出口。 等人之际,戚氏试探道:“亲家母近日可还安好?” 段不循站在堂屋当间打量这所空荡荡的宅子,对戚氏的话只是敷衍,“还好。” 戚氏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又道:“不年不节的,有劳彦老爷跑一趟。” 段不循闻言方才转过头来正眼看这老婆子,似笑非笑,“谁说我是柳彦?” 戚氏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她就记得柳彦是个白净生,看着好像和他们家三秀是一路人,都是质彬彬的,眼前这个人却生的人高马大,阔面方颌上眉扬如剑,一双鹰眼更是唬人,看着就不像个好相与的。 “那……敢问您是?” 段不循一撩袍子坐在上首的八仙椅上,姿态从容,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子。 名安立在一侧,垂着眼皮用鼻孔说话:“我家官人乃是北京城鼎鼎有名的段随段大官人,你可记住了?” 戚氏在丧礼当日被柳祥叫到前院见人,人没见到,却记住了这个名字和他那二十两银子。 “诶呀!”戚氏恍然,“当日没留段老爷吃一顿热饭再走,老身心里一直不安生,心里还琢磨,是哪座祖坟冒了青烟,竟结交了您这样的贵人!万没想到,原来是姻亲呐!段老爷,您和我家大郎媳妇也是表亲?” “不是。” 段不循惜字如金,他猜到戚氏八成是把他认做了花二娘的娘家人。 可他偏不想将错就错。 戚氏狐疑:“那您是……?” 名安不客气地斥责道:“这也是你该问的?” 这话说得实在蛮横,蛮横到戚氏大气不敢喘,当时就噤了声。 静临勾着头来到堂屋门前,从王婆家回到柳家大院这一路上,她心里早预演好了一会儿见柳彦时该如何缓缓抬头,蹙眉强笑,而后垂眸默默流泪。 如此依计款步而入,缓缓抬头,入眼的却是那姓段的? 静临错愕,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撞入段不循眼里,自是十分有趣。 “几日不见,表妹就不认识我了?” 他噙着笑,那样子简直满面春风。 静临飞快看了眼戚氏,很快收敛心神,强笑道:“表哥哪里的话,不知这次登门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打紧的,不过是想你了,顺路来看看你,不行么?” 静临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 戚氏也不是傻子,心中一阵懊恼:原来不是什么表哥,而是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野男人!这个媳妇娶的呦,真是不该贪便宜信了柳兰蕙的鬼话! 静临往前走了一步,人挪到戚氏和段不循中间,背对着戚氏对段不循含怒而视,“表哥莫要说笑,是父亲母亲捎来什么话了么?” “你脚怎么了?”段不循忽然问道。 他方才一直看着静临,从她提着裙角走进来就觉得不对劲。 静临这才感觉那只磨破了脚正隐隐作痛。可她不想答,只用一双翦水秋瞳怒目逼视,似乎他不说出此行的目的,
她下一刻便要用眼睛里的火烧死他。 “都这样了还会用眼睛咬人呢!” 段不循笑笑,凑近看她用口脂晕染的眼尾,轻声道:“你父母让我问你,在柳家住得可还习惯,有没有受人家的欺负。” 顿了顿,他看向她的眼睛,郑重道:“若是实在住不惯,就与我一起回家。” 戚氏闻言慌忙看向静临,静临心头也是一跳。 她一时弄不明白他的意图,直把眸上一对细细弯弯的月牙蹙成了一道直直的门栓。 “不识好人心的小娘子!” 段不循心里叹了口气,示意名安将地契递过去。 名安故意将那地契在戚氏眼前晃了晃,方才恭恭敬敬双手奉与静临,“我家官人闻听有人欺负娘子,特意去将那人教训了一顿,那人说往后再不敢了,便送了这个来给娘子赔礼。” 怪不得柳祥没来抬人,却原来是被段不循给拦了。 那么段不循是什么意思?静临看着名安手上的地契,觉得自己好像是猜到了八九分,这意思似乎是……收下地契,跟他? “诶呀,这可怎么谢谢段老爷才好!” 静临犹疑不定间,戚氏抢先一步上来,从名安手里接过那张地契便往袖子里揣,笑得脸上沟壑纵横,“老身替老大家的收起来!” 原来她和静临想的一样,也以为这三十顷的地契是段不循的聘礼。如今柳祥蔫了,借款不用还了,这回又来了个更大的主顾,一出手就是三十顷的地,真是祖坟冒青烟!不对,肯定是大郎在天显灵了,让他这守不住的浪媳妇再醮之前换点银子给老娘花。 只是戚氏地契还没捂热,便见名安板着脸将手往她跟前一伸,不耐道:“拿来!” “狗仗人势挨千刀的小猢狲!”戚氏心里恨得要命,悻悻将地契又掏了出来,却没递给名安,反手塞到了静临手里。 她算盘打得山响,反正现在还是一家人呢,在冉静临手里也比收回去强! “若我不要呢?” 静临不想理会戚氏,只直直看向段不循道。 段不循好像是料到她会这样说,笑着接口道:“选择不急在一时,明日午后,段不循在兴记皮货铺恭候表妹大驾。柳家大娘,我兄妹相见,不会不方便吧?” 戚氏赶紧否认:“方便,怎么不方便!” “那便好,段某先告辞了!” 他身量极高,迈过柳家堂屋的门槛时,尽管距顶部还有一点距离,可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这动作被他做得极自然,若是抛开其他平心而论,还有一点潇洒风流的意味在。 静临琢磨着他这个低头,忽然觉得权势真是个好东西。没有权势,任你将背脊竖得直直,脖子拔得老长,落在世人眼里也并非器宇轩昂,而是故作姿态,一如沐猴而冠般可笑。可一旦有了权势,沉默叫做矜贵,随意便是潇洒,略一低头就成了“礼贤下士”,“与民同乐”。 段不循不就是,分明是以势压人,却给他说成了选择。 好一个“选择”!可是,自己有的选吗? 究竟是谁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静临看着段不循的身影暗忖,若是贵贱早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好了,何苦还要教一条条贱命来人世间走一遭,难道是存心折磨人吗? “表哥留步。” 静临脱口而出。 段不循停住,回身,身后正日在中天,光辉灿烂。 “未知往后如何,先借一借你身后的光。”静临心想,随即道:“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表哥肯不肯帮。” “你先说来听听。” “远嫁宛平以来,确实吃不香、睡不好,处处不习惯。这些日子,多亏了翠柳处处照顾,静临才不至于度日如年。” 静临说着拉过错愕的翠柳,上前一步追到段不循跟前,弯腰蹲福拜道:“所以,求表哥想想办法,除了翠柳的奴籍吧!” “这个简单,她既是你的陪嫁,把身契还给她,教她跟名安去府衙走一趟,在宛平另立一户即可。” 段不循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静临的腰又向下弯了几分,“翠柳不是我的陪嫁。” “唔”,段不循没继续吱声,静临忍不住抬头看他,可碍于逆着光线,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只是凭着直觉,觉得他好像是很愉悦。 “起来”,他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可以,我答应你了。还有别的事么?” “……没了。” “好,明见。”